37 看完

京城的六月,荷瓣飐風,菱葉萦波。四周景象既熱烈,又溫和。

我躺在小船上,少年姜初照坐在我身旁為我剝蓮子。我二人一人頂着一片差不多的荷葉,若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我頭上這片,比他的更綠一些。

姜初照剝累了,就捧着下颌,垂眸問我:“阿厭,你想去宮裏嗎?宮裏也有種荷花的湖,我讓……我父皇讓他們把荷花換成了你家的這個品種,蓮蓬也長好了,和你家的差不多甜。”

我掀開荷葉,疑惑地問他,“既然我家裏有,為什麽還要去宮裏吃呢?而且前天剛随你去宮裏挨了罵,”思及此處我忍不住生氣,“你父皇命令我們給姜域賠不是,可明明是姜域對不起我啊。我一點也不想道歉。”

“嗯,我也不想道歉,是六皇叔不對,”他看着我,日光穿過田田荷葉,在他雪白的臉上落下斑駁影光,“但是阿厭,我剛才那個問題,是別的意思。”

“什麽意思?再随你進一次宮,求你父皇放過我們,不讓我們去道歉?順便嘗嘗你家的蓮蓬?”

“也不是……”他眉頭微微皺起,整個人像是藏了心事,但很快就釋然了,對我笑道,“等過去這陣子,等你忘了六皇叔,我再告訴你吧。”

那可能會等很久。

但我卻不想說出來,畢竟忘不了一個有婦之夫,也挺丢人的不是嗎?

于是撐着手臂坐起來,轉移話題道:“阿照,你餓嗎?”

姜初照撈起船槳:“我帶你去寶食街吃醬豬蹄吧?蘇公公經常跑出去買,我也嘗過一次,很好吃。”

我本想拒絕,但看到他雀躍的樣子,就點頭道:“好。”

姜初照并不知道,我曾經帶姜域去西市北巷吃過揪面片,作為回報,姜域曾帶我去寶食街吃過冰糖葫蘆。

女孩子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往往會比較矜持,于是原本啃豬蹄都牙口利索、吐骨利落的我,看到粒大飽滿、裹着糖衣的山楂,再看看面前白色衣袍、纖塵不染的公子,突然就不知道該如何下嘴了。

不知道姜域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看着我猶猶豫豫的模樣,低聲笑了好一會兒。

“咬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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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懶得想其他理由了,就順着他的話點頭:“對。”

他便把我領進了街對面那家叫“風來香”的酒樓。去後廚借了一把刀,替我把冰糖葫蘆切成一瓣一瓣的,還把山楂籽給挑出來了。

在碗裏放了一個勺子,極其自然地推到我面前,柔聲說:“吃吧。”

如果說一開始對他一見鐘情心生向往,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又幹淨整潔;那後來對他情根深種難以忘卻,便是因為他認真耐心,又細致溫柔。

我墜入了這樣的柔軟溫融裏,是真的想過,就這樣沉淪下去,在他身上消弭漫長的一輩子。

姜初照說,等我忘了姜域,他再告訴我那件事。

可你說,真心喜歡過的人,也依舊喜歡着的人,該如何才能忘卻呢。

所以,當我跟随姜初照來到風來香的門口,他往裏走的時候,我卻不受控制地去看對面的冰糖葫蘆。

是鬼使神差還是情不自禁,我說不清楚,只記得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到對面了。

給了店家銅板,握着兩串冰糖葫蘆,再回到風來香的時候,發現姜初照臉色大變。

我不明所以,愣怔着遞給他一串:“你吃嗎?”

也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的,明明我跟姜域一起吃糖葫蘆的時候,他并不在附近。可看到糖葫蘆,姜初照第一個就想到了姜域,甚至很生氣:“他都退了你的婚,你卻還把他放在心上?”

此話一落,風來香的大堂裏,好幾個人回頭看我。

“你能不能小點兒聲?”我忍不住皺眉,“并不是多麽光彩的事,叫別人聽到了,我還怎麽嫁得出去?”

姜初照也皺眉:“咱們都在滿城的官員面前大鬧過了,你還能嫁給誰?”

我把遞出去的糖葫蘆也收了回來:“你怎麽回事,剛才不還好好的嗎,為什麽突然發脾氣?”

越來越多的人看我們,他似乎也不願意在大庭廣衆之下跟我吵,于是攥着我的衣袖,把我帶到了不遠處的城牆下。

“喬不厭,”他喊了我的全名,“即便他這麽對你,你卻還記得他愛吃什麽,所以,你一時半會兒忘不了他,對不對?”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突然變得這樣嚴肅,像喬正堂附體一樣,用教訓我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氣不過,就梗着脖子,也用不好的語氣同他講話:“這又不是丢個錢的事兒,說忘就能忘。我丢了一個夫君,你讓我怎麽一下子就忘掉?”

“你根本沒有從心裏跟他劃清界限,”他變得無比較真,甚至咄咄逼人,“現在,你還買了他愛吃的冰糖葫蘆。”

我不想承認,于是反駁道:“你怎麽知道不是我自己愛吃呢?”

“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你從沒有主動買過這個東西,甚至十四歲的時候,我請你吃你還說粘牙。”

“人是會變的,我現在愛吃了。”

姜初照難以置信:“為了姜域改變?”

我突然語塞。

姜初照好像說對了,我以前不愛吃這個東西,它确實很粘牙,且又甜又酸,咬一下臉都能皺成一團。但因為姜域喜歡吃,于是我也跟着吃,并假裝自己也很喜歡,因為這樣,就能理所應當地享受他幫我切碎再給我吃的貼心服務。

“喬不厭,你這樣很不好,”他似乎對我很失望,“如果喜歡一個人,就得去迎合他的喜好,那你還是你自己嗎?”

我不看他,盯着手中的糖葫蘆串,看到褐色糖衣被六月的太陽曬成油狀,粘連着往下淌,忽然覺得有點惡心,也有點煩躁:“姜初照,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姜域嗎?”

“因為他長得好看。”

“是,但也不全是。還因為,他曾經把冰糖葫蘆切碎了給我,還細心地把籽都挑出來了。”

我以為姜初照聽到這句話,多少能理解我對姜域念念不忘的原因,可沒想到他聽到後更生氣了,甚至氣到口不擇言:“你怎麽知道他只對你這樣?他明明對誰都是如此,甚至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你被他騙了,他從來就不是你的良人。”

真氣人呀。

他竟然說姜域對誰都是如此,還不分男女,不分老幼。

如果真的對誰都是如此,那這一年來,我那毫無保留的、只對他一人的歡喜,不就全部錯付了嗎。

年少時就是這麽執拗,不願意去接受珍藏在心底的獨一無二,變成他人口中的人盡皆有。

于是,我也氣得口不擇言:“你為何要管我呢?”

姜初照愣住了。

我又問:“你可是太子啊,你都十六歲了,馬上就會有數不清的姑娘争着搶着嫁給你,會有數不清的政事鋪天蓋地等着你處理,你不操心天下是不是太平,不操心太子妃是不是漂亮,為什麽非要操心我放不放得下姜域,吃不吃冰糖葫蘆呢?”

又是長久的沉默。

他終于開口,揚着下颌看我,眼角沾了幾許桃花色,輕笑了一聲,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罵我:“對啊,我為何要管你呢,你又不是那些姑娘之一。我大概是太閑了,才會操心你的事兒。我可是太子啊,江山社稷,美人佳麗,這才是我應該操心的。”

說完這句,他就走了。

七月的乞巧節,他沒有來找我看星星,我也沒有帶他在月下穿彩繩。

八月我的生辰,他沒有出宮看我并送我禮物,我也沒有請他吃我和二哥親手做的桃花酥。

九月的重陽節,他沒來喬府拜訪喬正堂,順便帶我去高坡放紙鳶,我也沒有進宮跪拜他父皇,祝他老人家重九歡愉,萬壽金安。

十月戰火起于西境,送信人快馬加鞭,汗漬與血水染紅了胸膛。秋木蕭蕭,夜雨凄凄,我吓壞了,也顧不得之前的互相置氣,很想見他一面,勸他一勸,讓他不要去西疆。

如果他還是沒有消氣,我便承認好了:“你說的是對的,姜域不是我的良人,我會早點放下他,而且,我确實不喜歡吃冰糖葫蘆,以後再買我就是小烏龜。”

姜初照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他着紅衣铠甲,駕黑色戰馬義無反顧地往西跑,連皇位都不打算要了;我甩開喬正堂,踩着未消的雨水追着他跑,鞋子和裙角都被雨水濺髒,直到西城門我再也追不上,才停下來。

你說,會不會是《六合》的琴聲太大,會不會是西去的馬蹄聲太響,以至于蓋過了我的呼喊和奔跑。

所以十六歲的姜初照才一次也沒有聽到。

似有雨水敲打窗簾,馬蹄聲悠悠緩緩,惹人思緒無限。

水汽混着風從某個角落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從夢中轉醒,剛睜眼,就發現一張毛毯輕柔地鋪在了我身上,還替我掖了一掖。

擡頭茫然地看了會兒。

馬車車門內挂着的琉璃燈,投出彤彤光影,最終落在面前雪白的臉龐上。少年眼角那片桃花色像是凝在了雪色的肌膚裏,經年累月地不褪去,以至于我一時竟不能分辨眼前的人,到底是十六歲,還是二十歲。

敵不動,我不動。

只要不開口,我就不會露餡兒。

于是互相凝視了半晌,他先于我說話了,嗓音淡淡的,帶了微弱的埋怨和疲倦:“怎麽突然回了家?也不說一聲,我找了你很久。”

嗐。

這句話的信息量竟然還是不夠,上輩子我也曾經跑回家過,醒來的時候也在馬車裏,甚至也如今日這般下着雨,以至于我根本無法确認自己是在這輩子,還是睡了一覺又炸回了上輩子。

于是裹着毛毯坐起來,掀開馬車車簾,假模假式地往外瞧,說着二人皆知的大廢話,等着他再次開口:“天真黑呀,雨真大呀,風真凉呀,凍得我直哆嗦呢。”

他輕笑了一聲:“凍得直哆嗦為什麽還把窗簾掀開?”

我怔了兩秒。關上窗簾,把毯子裹緊了一些。

“不是一直很期待皇後大選嗎,為何先走了?”他問。

我瞬間清醒,回頭看他,欣喜問道:“出結果了嗎,最後誰成了你的皇後?”

姜初照卻不說話了。低頭理着衣袖,不知道在想什麽。

因着他的動作,我才發現他穿的不是白日那身赭紅龍袍,而是一身青灰綢衫,且綢衫的袖口繡着黛色山巒——這是我大嫂繡的,大哥的所有衣裳,袖口處都繡有山巒紋樣。

“你為什麽穿我大哥的衣袍?”我有些迷茫。

“我的衣裳濕了,”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複雜,語氣裏還帶着些後怕,“下次……能不能找人告訴我一聲,我也不是要攔着你,就是……讓我知道你好好的,這樣就行。”

“行吧,怪哀家沒跟你說一聲就回了家,”我看着他濡濕的頭發,本來想再關心他幾句,但心裏卻還是更惦記那四個兒媳,于是笑問,“後面這三場還順利嗎,是哪個妃子當選了呀?”

姜初照盯着我看了好幾秒,最後從牙齒裏擠出一聲冷笑:“果然還是最關心你的兒媳。朕在你眼裏就像是不存在。”

他越不說,我越心癢,于是滿臉堆笑,讨好道:“就告訴哀家呗,哀家為皇後大選也多少貢獻了一份力量。”

他似乎很累,不想再同我東拉西扯,于是靠在馬車上,閉上眼,回我道:“聽蘇得意說,是麗妃。”

“哦,麗妃很好。”

這結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雖然也有那麽一些替雲妃遺憾,但這結果好像也不錯,尤其是站在姜初照的角度思考的話。

于是輕聲笑道:“麗妃會射箭,等到了冬天,她可以和陛下一起去北疆狩獵。鷹隼啊,花貂啊,白狐呀,野鳥呀,單是想想就很好呢。”

說完卻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恍然擡眸:“為什麽是聽蘇得意說?你自己沒看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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