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不酸
禦園,中秋夜宴。
盡管不開心,但我依舊去了。我已二十歲了,不适合再耍小孩子脾氣了。
這是出嫁前,喬正堂就告訴我的:“二十歲便是大人了,我兒應當有腦子、有覺悟了。在宮裏不比在喬家,犯了錯給祖宗磕個頭就能摺過去,家裏父母兄嫂都不會往深處追究你,宮城有宮城的規矩,落下把柄會讓人指摘一輩子。”
我在家時很少讓喬正堂如意,現今有了這樣的覺悟,他若是知道,應當會欣慰得不得了吧。
中秋之夜,玉盤圓滿,月華如洗。
通往禦園的路,回廊通幽,亭臺掩映,夜色一如既往的靜谧。
丫頭們提着宮燈走在前頭,我跟着她們行走在這片曲折之中,好幾次生出一些雜蕪又陰詭的念頭,比如若是有人躲在皺漏瘦透的太湖石後、或者葳蕤茂盛的樹冠上對我放暗箭,我是不是會躲避不及直接死掉;比如若是真的死了,黃泉路是不是也和這條道一樣長,路上是不是也有山水石木,绮交萦繞,路外是不是也有亭臺樓榭,迂回迤逦。
直到海棠樹出現在眼前,漢白玉上雕刻的“禦園”二字顯現于月下,我才回過神來,摸了摸有些發涼的後頸,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趕出腦海。
嗐,怎麽會想如此晦氣的事呢?
我可是皇後,這一屆後宮的老大,走的肯定不是黃泉鬼路,而是鳳運凰途,我定會比那些莺莺燕燕活得長久。
禦園還是當年那副模樣,年少時我和姜初照曾來這裏掏過鳥蛋,下樹的時候,還把裙子劃破了。往事思之業已迢迢,許因為體會過極致的無憂與盡情的愉悅,所以如今憶起仍顯昭昭。
遇到姜域是我沒想到的。
他站在園子裏最大的那棵海棠樹下,手裏還有剛摘下來的海棠果。
我本打算跟着丫頭們直接走掉,可透過夜華,看到他把青色的、明顯還未成熟的果子往嘴裏送的時候,還是難免震驚。于是便停下了腳步,隔着三丈遠的距離,等待着他被果子酸到澀到、整個吐出來的模樣。
可我沒有等到想象中的結果。姜域好似一點兒也沒覺得那果子難吃,反而慢條斯理地、溫溫柔柔地把它嚼完了。
要知道,我跟姜初照年少時摘了海棠果,第一個就是拿去戲弄我家的灰毛小狗。小灰牙尖嘴利成那副模樣,咬到果子的剎那都會龇牙咧嘴流一地的涎水,然後原地打轉,甚至以頭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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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域居然慢慢悠悠、體體面面地嚼完了,整個過程中沒露出半分醜态——這讓我既驚駭又佩服。
他沒有看到我。目光一直低垂着,似在注視手中的果子,又好似什麽也沒看,只是在這個人少的地方,安靜地思索什麽事情而已。
我轉過頭,繼續往禦園深處走去,本想忽略這件怪事和這個怪人,可越往前走越好奇得不行,覺得不問出心中的困惑,今兒就吃不好飯睡不着覺,于是走出十丈遠,撇下丫頭們又踅回那棵海棠樹旁。沉吟幾次,最後皺眉問他:“不酸嗎?”
姜域這才回過神來,從樹下緩緩轉身看着我的時候,目光像此時此刻的月水一樣,朦胧,缥缈,無所象形,又不可捉摸。
我避開他的眸子,低頭去看他掌心中青翠色的果子。單是瞧這麽一眼,我都覺得齒龈泛酸,舌下生津,遑論咬一口、嚼一下了。
這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似有若無地笑了笑,聲音落在月影與果樹之下,顯出微弱又虛晃的悅色,不認真聽幾乎都聽不出來他此刻的開心:“我覺得不酸,你想嘗一嘗嗎?”
說着便把手心裏的海棠果遞到我面前。
我想了半晌,卻沒有接。
滿樹都是果子,我為何要吃他摘下來的呢?于是走入樹下,踮起腳,伸出手臂自己薅下來了一串。
掏出絹帕把果子擦了擦,送進嘴之前還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我在懷疑,于是又捏起一顆放進口中,如方才一樣,嚼得溫文爾雅,甚至舒然惬意,最後還不忘幫我堅定信心:“我确實覺得還不錯。”
我這才咬了一口。
……
這一口讓我臉色大變,臉頰都快蹿到眉毛上。
他騙了我!
這海棠果不止酸澀,而且是酸得令人發指,澀得頭皮發麻!
我氣不打一處來,把手中剩下的果子都砸到海棠樹幹上,甩開衣袖大步離去。
姜域追過來,雖然身子同我保持着距離,但笑聲卻一點兒也沒距離,全落在我耳朵裏了:“真有這麽酸嗎?”
我氣到發笑:“酸不酸六王爺不知道嗎?”
“确實不太體會得到,”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面不改色地撒謊,而且還裝到底了,語氣裏都充滿了求知的意味,“會刺激到舌頭,還是刺激到牙齒?”
“會疼!”我口不擇言。
他愣了愣,竟然繼續問:“會疼嗎?和箭沒入皮肉那種疼相比如何?”
我正準備回頭跟他理論理論,卻驀然發現前方參天的銀杏樹下,等我的丫頭們規規矩矩地福身行禮。寬闊的樹幹背後,那個人小心翼翼地藏匿着,卻還是無法收住長長的衣袍,露出一片赤紅色的衣角。
我停下腳步,等着樹後的人出現。
可他猶豫了好久,最終選擇了逃走。逃的過程中,像被猛獸追趕着的兔子一樣,不住尋找更粗/壯的樹幹,迅速跑過去,把自己擋起來——好像覺得這樣我就發現不了他似的。
姜域跟着我停下來。沉默良久之後,從袖袋裏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我:“以後可能沒機會交給你了,”似乎怕我不肯收下,于是補了幾句,“是蟬兒讓我轉交你的,她做這個玩意兒花了很長的時間,本想親自給你,但她現在不方便出來。”
我覺得他這話不太吉利,皺眉道:“什麽叫以後沒機會?團圓的日子,作何要講這種話。”
他溫潤一笑:“沒什麽。”
我捏着盒子的一角把它接過來,雖然樹後的人已經走了,但我自己有認真地注意着、不同姜域産生任何的接觸。當面把錦盒打開瞧了瞧,盒子裏有一只玉石雕刻的兔子,一只瑞獸紋飾的銅鏡。
沒什麽新意,這兩樣是邱蟬自十二歲開始,每一年中秋都會送我的。白玉兔子是中秋禮物,瑞獸銅鏡是生辰禮物。若非要說跟以往有什麽不同,那便是今年她親手雕刻的這兩樣東西,比之以前更精巧了一些。
“代本宮謝謝邱蟬,讓她萬般小心,一切注意,畢竟快要當娘了。”我說。
姜域點點頭,卻又掏出來一個盒子:“這是我想送給你的,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
我默了片刻,吩咐道:“你打開。”
姜域神色微怔,卻聽了我的話,打開了錦盒。
錦盒裏躺着一只平安結,結墜子是方形的白玉,玉面上有用嫣色寶石嵌成的梅花圖案,遙遙望着,像是花瓣落在了白雪上。
“本宮看過便當做收下了,”我說,“你二人的禮物本宮都很喜歡,請你轉告她。”
說罷,我便往園深處走去,姜域未再跟上。盡管已經沒什麽用了,但我二人卻依舊規規矩矩地保持了距離。
到了宴飲的地方,我第一眼便看到了燈火通明、繡球簇擁中,一身赤袍的姜初照。
他臉上瞧不出絲毫疲憊,舒朗放松地坐在上首的位子上。下首坐在最前的娴妃也是這般的輕松自在,這麽瞧着,似乎他們白日裏一起去東山祭拜并與民同食,好像都是我的臆想出來的一樣。
一個多月來,忙得連人影兒都見不到的姜初照,此時終于轉頭光明正大地看着我了,甚至還親切地沖我招手,對我開心地笑呢。
“皇後來啦,坐朕旁邊。”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喜氣洋洋,像是沒長大的少年招呼自己的夥伴一起吃飯喝酒聽戲一樣,連嗓音裏都帶着不羁和縱意。
如果他的眼角沒有沾上嫣紅的桃花色,如果他的眼裏沒有布滿亮晶晶的水澤,就好了。
我是有點生他的氣的。一是這王八蛋既然知道我才是他的皇後,為什麽還拉上別人去東山;二是他方才在園子裏明明瞧見了我,為什麽卻不出來同我說話,為何不帶着我一起赴宴,而是自己逃開。
我一點也不清楚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努力勸自己遵從禮數,在行為上不被人指摘,但卻勉強不了自己把別扭裝成快慰,如他這般,毫無芥蒂地笑出來。
于是我便沉悶地走過去,坐在了他身側的位子上。
這貨看出了我的不對勁,好像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一樣,居然還問我:“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開心?”
盡管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被離得很近的娴妃給聽到了,她清了清嗓子,微笑鋪了滿臉:“皇後娘娘可是擔憂東山祭拜的事兒?還請您放心呢,臣妾已按陛下的囑托,各項儀程都代皇後完成了。”
姜初照的眸子緩緩睜大。
他轉過頭去看了看娴妃,又迅速回過頭來看我,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或者根本不打算解釋,于是自食案下握住我的手,輕聲說着別的事情:“皇後餓不餓?再等一等……六皇叔還沒有到。等他過來,宴席就可以開始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我便沒由來地一慌——總覺得他這話有些不對勁。
努力去思索到底哪裏不對,轉過臉,想去看一看他的表情的時候,卻覺得有一道銀光自樹葉掩映中刺入我的眼睛。可當我再回頭去确認的時候,就發現那處什麽都沒有了。
……
以後可能沒機會交給你了。
……
等他過來,宴席就可以開始了。
……
一個猜測轟然湧入腦海,叫我抑制不住心尖發顫。我反握住姜初照的手,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卻控制不了牙齒碰撞、發出清晰的聲響:“阿照……求你,別這樣。”
話音方落。
姜域就走進來,朝姜初照行禮,然後不緊不慢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15 08:36:16~2020-05-16 20:57: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麽麽咪、柚子如此惹人愛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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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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