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吃虧

姜初照看着我。眼角的桃花色就這樣翻越眼眶,漫入眼睛裏。

我再次求他,把聲音壓到盡可能的小,只讓我同他兩個人聽到:“別殺姜域,行嗎?”

姜初照微微皺眉,把另一只手輕輕地搭在我腰後把我往他懷中帶了帶,也不再顧及此刻也在園子裏坐着的十幾個太妃、十幾個嫔妃、幾位郡主、一個王爺,親吻了我的額頭,然後以比我更小的、近乎呢喃的聲音,說:“阿厭……因為他對你不好。”

什麽意思?

姜域對我不好,所以就打算要他的命嗎?

我惶恐不已,捏住他的手臂,幾乎都要控制不住放出聲來了,卻又怕說出來會把他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于是艱難地克制着:“都過去了不是嗎?所以不至于這樣,即便是他退了我的婚,但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所以沒必要讓他用命來償。”

姜初照眼中浮出些淚光,神情好似比我還要克制,隐忍了很久最後湊到我耳側,滾燙的吐息落在我耳中,随之而來的聲音也帶着鮮明的哽咽:“不只是過去的那些事,他這些時日做的,對你也很不好,因為他,很多人在罵你。他在把你……往深淵裏推。”

“沒有誰把我往深淵裏推,”見勸不動他,我都快要急哭了,一着急就口不擇言,就說出重話,“姜初照,只要你不推我,沒人能使我掉進深淵。”

他果然被這話驚了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慌了半晌,擡手一下一下地撫着他的後背,怕他難過,趕緊哄他:“其他人對我都不重要了,哪怕是罵我,只要我聽不到就不會難過。我現在是你的皇後啊,除了我自己以外,在這座皇宮裏,只有你能讓我不開心……也只有你能讓我開心。”

帝後這樣的舉動,在其他人看來,應該是不分場合親昵打鬧,不合時宜地耳鬓厮磨。不莊重,也不端方。

只有我同姜初照知道,我二人在你來我往、你擁我抱之時,講着怎樣驚心動魄的話,進行着怎樣關乎性命的撕扯。這樣尖銳而劇烈的焦慮勝過我之前經歷過的所有,我很怕最後沒能勸住姜初照,很怕最後這澄澈明淨的月華之下,是暗箭紛飛血光四溢的景象。

娴妃坐不住了,麗妃也皺起眉來,餘知樂冷着神色往我們這邊瞧,雲妃觀往別處,為了不看我們連脖子都要扭斷了。

“陛下的眼裏好像只有皇後一個人,我們這些姐妹來參加這個團圓宴,是不是有些多餘了?”娴妃笑問,語氣裏卻盛滿了陰陽怪氣。

麗妃說得更直接一些:“今夜這宴上不止有陛下、皇後和臣妾們,還有陪伴先帝的太妃,有輔佐先帝的王爺,臣妾以為陛下和皇後這般不分彼此,有些不得體。”

餘知樂并未開口,可與她關系還不錯的幾個嫔妃卻像餓急了眼的家雀兒一樣,叽叽喳喳地叫喚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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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我上輩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後宮生活徹底失望且産生強烈厭煩感的,那便是這個時候。

當我被湧動的暗流圍堵侵擾,覺得呼吸都開始不暢、産生有溺水才有的窒息感,她們卻一刻也不停地說着這些東西的時候。若單單只是這一次也就罷了,偏偏從入宮開始,每一次宮宴,她們都是這副模樣,好像失去了姜初照的目光,她們就活不下去了一樣。

我氣不打一處來,故意勾過姜初照的脖頸,照着他的臉頰親了一親,然後在滿殿倒吸涼氣的聲音裏,湊到那泛紅的耳朵旁,對呆成木頭樁子的姜初照小聲說:“求你了行嗎,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你想叫我以後每一次過生辰時,都想到姜域死在前一夜嗎?”

姜初照打了個清晰的寒顫,終于妥協了。

我看到他把手腕搭在了食案上,勾起食指,指尖照着桌面緩緩敲擊了五下。

正對着姜域的槐樹蓬勃如蓋的樹冠裏,樹葉似是遇到了風,傳出輕微的響動,一片影子乘風而去,幾片槐樹葉悠悠轉轉地落到地上。

姜域神色如常,只是擡起頭來看向姜初照的時候,眼底也浮出一些似光又似水的東西,慢慢的,眼眶也變得跟姜初照一樣紅。

我再一次握住姜初照的手。

忽然明白,他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下定決心真的要殺死姜域。若他一心想要姜域性命的話,那就不會跟樹冠裏的影子商量好放棄刺殺的“暗語”。

只是我卻忽略了一件事。這樣的熱鬧的夜宴裏,如此茂盛的林園中,能藏住這個影子,便也能藏住另一個。

當冷箭自姜域背後沒入他右肩的時候,我懵了三秒,就這樣看着猩紅的血水從他如霜的白袍上暈散開來,整個人再也無法控制,發出失控的尖叫聲。

宴席亂做一團,酒杯傾覆,碟盤落地,宮女太監、嫔妃太妃都驚恐萬分,慌亂大叫,比我方才還要失控。

似乎又有箭矢落下來,姜初照揚起寬大的袖袍把我裹懷裏,照着地面滾了兩遭,藏在了矮叢之中。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阿厭,別怕,衣服髒了我可以讓人給你做新的。”

我身子抖得厲害,落淚也跟着掉下來:“姜域他……”

他箍住我的腦袋,開口時像是也在哭:“是肩傷,他死不了。”

姜初照沒有騙我,姜域确實沒死,只是箭矢穿過了整個右肩,他往後的三五年內,再也無法拉動強弓勁弩了。

一夜無眠直到八月十六日,我的生辰。

姜初照從王府回來,到丹栖宮看我。宮裏的丫頭都被他趕出去,整個大殿,只剩我同他兩個人。

“邱蟬有沒有難過?”我坐在榻邊,開口問他。

他單膝跪在我身前的軟墊上,同我視線相齊,還擡手替我把散落的鬓發攏至耳後:“嗯,但她說已經知足了,因為皇叔還活着。昨夜離開的時候你就坐在這兒,是坐了一夜嗎?冷不冷,餓不餓?”

我緩緩搖頭,脖頸因為長時間僵硬,此時竟傳出骨骼轉動的聲響。

他擡手撫上我的後頸,拿捏了力道給我揉着,“阿厭,生辰安康,歲歲無憂。”頓了頓,問我,“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我枯等一夜,本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他,可看着那雙因為一夜未歇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聽到他問我生辰想要什麽的問題,忽覺得即便是問清楚了,也沒什麽意義——該難過的還是會難過,該揪心的還是會揪心。

我很想逃開這讓我喘息不過來的一切,于是認真回答他:“我想回喬家……回喬家看看。”

在皇宮裏是無法安康,也無法不憂的。我寧願回去給祖宗磕一輩子的頭,也不想再當這個皇後了。

有推門聲響起。

我從桌案上擡起頭來,看着漆黑一片的書房,和提着琉璃燈走進來的紅袍少年郎,着實迷茫了好一陣子,然後倒吸涼氣,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戌時一刻,”姜初照放下燈盞,捏了火折子把書房中的燈一一點亮,“聽林果兒說,下午娴妃和容妃來找過太後?”

我直起身來,捏了捏有些酸疼的脖頸,悵然點頭:“是呢。”

他掩滅火折子,坐在側邊的椅子上,好像很關心這件事:“找太後做什麽?”

“找我……”我努力思索着,忽然想到對娴妃的建議,于是趕緊擡頭道,“陛下可吃過了?不如早點回成安殿呢,別讓美人久等了。”

姜初照擰眉:“哪個美人?”

“娴妃啊,”我重整心态,抖擻精神,以指點江山的姿态指點他道,“今夜你行動之前,一定要摸一下她的肚皮,娴妃的肚皮啊,真的又嫩又軟,別提多美妙了!”

他神色僵了片刻,像是被氣到了,于是嗤笑一聲:“太後是如何知道娴妃的肚皮又嫩又軟的?”

我轉頭望向書架,大概因為做賊心虛,所以就扯着此地無銀的大謊:“并不一定要上手摸才曉得,有些人的肚皮,單是看看,就知道手感會很好呢。”

“太後這雙眼可真厲害呀,”他故意揶揄我,“太後居然沒摸過嗎?真是白瞎了娴妃這麽好的肚皮了,不如太後吃點東西,然後随朕去成安殿,一起摸摸娴妃的肚皮,就當是飯後消食。”

這段話真叫人匪夷所思。

“飯後消食?”我恨不得踹他一腳,“娴妃無時無刻不聚焦後妃職責,一心一意想為陛下傳宗接代,三番四次奔波于成安殿和羅绮宮,可謂是後宮勞模,陛下是不想還是不行?左右你是要孕育皇子的,為什麽不成全她也成全你自己?”

姜初照癱在椅子上,宛如一汪死水,一灘爛泥,還望着房梁發出瘆人的冷笑:“朕為什麽要成全她?她處心積慮想睡朕,朕還得開開心心地遂她的願不成?”

“瞧你這話說的,你又不吃虧!”可看向這傻狗如花似玉、比娴妃漂亮許多的面皮的時候,忽有些不确定了——唔,好像是有那麽點兒吃虧。

“怎麽不吃虧?”姜初照咬緊牙關,哂笑唾棄,“她爹天天逼朕,還經常搞暗殺這一套,朕要不是命硬頭鐵,早就死了好幾回了。”

我愣了半秒,猛然起身:“楊丞相搞暗殺?陛下……查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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