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味道
因為怕再次進入那幽深的連廊,産生一些不好的聯想,于是就和果兒走了大道。
而大道又要路過丹栖宮,這是我這輩子一直刻意避免看到的地方,即便遠觀,都覺得有些傷懷。
心裏就有些不太舒服呢,偏偏又在路上遇到了姜初照和皇後。皇後穿着七層的禮袍,拖着冗長餓鳳擺,姜初照穿着明黃色衮服,使喚丹栖宮的丫頭讓她們幫皇後捧一下衣裳。
我原地頓住茫然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是去東山祭拜剛剛回來。
這禮袍确實很沉,即便是皇後這樣的習武之人穿着,都累出了一身的汗。但她看到我,卻還是過來行了個禮:“母後萬福金安。”
姜初照也過來行禮,只是同皇後隔了兩丈遠:“母後金安,朕方才正準備去鳳頤宮請您,既然您過來了,就一起走吧。”
我随他走了兩步,卻發現皇後沒跟上,于是回頭問:“皇後不打算一起去?”
皇後微微一笑,很是無奈:“回母後,臣妾這身衣裳有些沉,今日出了一身汗,整個人都不太爽利,容臣妾先沐浴換衣,再去禦園可好?”
哀家允了,走在路上的時候,還想明白了一件事:上一世的娴妃大抵也沒比今世的皇後好到哪兒去,她去禦園之前,應該也是先回宮裏沐浴并換了衣裳的,只是我沒有瞧見而已。
東山祭拜确實不是個輕松的活兒啊。
姜初照亦有所感,甚至還有些不理解:“中秋節本來應該輕輕松松地過個團圓的日子,不曉得太/祖爺他怎麽想的,竟然定下了這個規矩,他是不是沒事兒找事兒?”
“哪有這麽說你皇祖父的,”我訓了他一句,“團圓的日子,祖宗們都會想你,也期盼着你過去看看他們。”
“只是去看看也就罷了,偏偏規矩既繁瑣又得卡着時辰來做,朕還沒法對一群開不了口的祖宗也說快點兒走流程,”他悶悶不樂,提開路上的小石子,“朕一點兒也不想去。”
實不相瞞,姜初照現今這模樣讓我覺得有點兒新奇,又有點兒熟悉,跟十幾歲的時候,累急了眼撂挑子的模樣很像。只是這四年他估計在北疆磨砺久了,成熟了不少,所以今年與他又相聚,竟再沒見過他這種少年氣。
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情愉悅,好像珍視很久陡然消逝的東西又出現了,對這條傻狗也忍不住溫和起來,邊走邊耐心地同他講道理:“陛下不想去,皇後卻想去啊。這可是她一年僅有的一次,能同陛下并肩站在祖宗和百姓面前的機會。”
也不知道我哪裏說得不對,姜初照突然駐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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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太後如果是皇後的話……朕是說,如果父皇還在世的話,你會很想随父皇去嗎?”
我道:“會吧。”
他語氣嚴肅且不容置否:“且不說太後這身板兒套上這一身得累成什麽樣兒,單說路上遇到什麽事兒的話,你又不會武功,腦子還不夠機靈,第一個就逃不過。”
“……”
哀家想反駁,但又覺得他說得對。
他引我繼續往前走,我邁了兩步後覺察到他話裏的信息,錯愕擡眸:“所以今天在路上有遇到什麽事兒?”
“沒有,”姜初照也困惑着,擡頭看了看,确認前頭帶路的只有果兒小可愛,才放心道,“按理說楊丞相應該趁機下手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朕同麗妃來去的路上皆順遂無恙……這好像有些奇怪。”
“所以前陣子那些暗殺,有可能不是楊丞相搞的?”
姜初照沉默着走了好長一段路,快到禦園門口的時候,才回過神來看向我,“麗妃的箭法很好,”停頓幾秒,眸光複雜如織,壓低聲音同我說了一句話——
“是衛将軍教的。”
入園,緩行,我同姜初照揣着心事,是以還是姜域分別喚了我二人,我們才發現他。
他照例站在那棵海棠樹下,這世的他瞧着比前世活潑一些,手裏攥着一大串青翠皮衣的海棠果,嘴裏還嚼了一顆,咽下去之後笑問我二人可想嘗一嘗。
我陰影猶在,迅速擺手:“不了不了。”
姜初照卻很好奇:“不酸嗎?”
姜域走過來,笑容不再像月影那般缥缈無形,不可捉摸,反而情真意切,透着些狡黠和快活:“臣覺得不酸,陛下可要試一試?”
說着,攤開手掌,把海棠果遞到姜初照面前。
姜傻狗應該在這方面沒被姜域坑過,所以挑了一顆飽滿的,放心大膽地放入口中。我好整以暇,期待他被酸傻的表情。
吾兒沒讓哀家失望。
他僵了三秒,瞳仁一點點收緊,轉瞬就把它啐了出來,整個人酸到龇牙咧嘴,來回跺腳,與小灰被酸到醜樣毫無二致。
“皇叔為何要騙朕?”他擡手擦掉溢出唇角的涎水,于齒縫中倒吸涼氣,因為嘴咧着,肉皮牽連到脖頸,以至于那處的青筋都顯露出來,“這麽酸的果子,你嚼得下去也算是本事。”
姜域負手而立,唇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嗓音亦是溫文爾雅:“這果子好像還沒熟。走吧陛下,該入座了。”
好像有點奇怪啊。
他沒有像上一世那樣,追着問“真有這麽酸嗎”,亦沒有求知若渴般探究“會刺激到舌頭,還是刺激到牙齒”,而是很坦然,很放松地把這話題揭過去了。
聯想到他上輩子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卻還來赴宴的心情,又聯想到我當初過世前最想确認的事情,一個猜測就這樣翻山越嶺,撞入我的腦海。
“六王爺,”我停下腳步,擡頭看他,“你是不是嘗不出酸的味道?”
姜域僵在那裏。睫毛若蝶翼,輕輕地顫着。
姜初照也怔住了,他似乎也想到了某些事,順着我的話,跟他求證:“甜的味道,是不是也嘗不出?”
流雲飛過月亮,明滅輪換,在姜域雪白的衣袍上,落下一層亮暗交替的光影。
時間真的有些玄妙又有些匆忙,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遺憾什麽,因為遲遲找不出個由頭,暫且就當是為了這件事吧:過了兩輩子,才發現姜域味覺失靈。
當事人卻沒有那般傷感,只是低頭,沖天上明月輕笑:“上一個發現這秘密的,還是先帝。他去天上後,就沒人再知道,臣其實嘗不出什麽味道了。”
大概是兄弟情義讓他想到了姊妹往來,于是從袖袋裏拿出一個錦盒,遞給我,“是蟬兒讓我轉交你的,她做這個玩意兒花了很長的時間,本想親自給你,但她現在不方便出來,”緊接着,又掏出另一只,“這是臣要送給太後的壽辰禮物。”
我接過了邱蟬送的那個,打開,依舊是記憶中的玉石兔子,瑞獸銅鏡,“六弟的哀家就不收了吧,哀家……”
姜初照卻替我接過來,還當着我的面打開瞧了,“這平安結也是皇叔自己做的?墜子上的梅花還挺漂亮的,”說到此處遞到我手上,眼裏全是璀璨的碎光,比寶石做的梅花還要明亮,“母後收下吧。”
姜初照讓我這次安安心心的,不要擔憂,也不必害怕。
他确實做到了。
這一次的團圓宴,一整夜都是歌舞升平絲竹缭繞的祥和氛圍,不聞爾虞我詐充斥四周,亦不見冷光暗箭藏匿樹冠。兒媳們歡歡樂樂地前來敬酒,乖乖巧巧地祝我康壽,姜域同姜初照偶爾交流幾句,言語間雖不至親密,但也未曾隐着那些傷人的暗話。
到兒媳們表演節目之前,姜域照例要退了,臨走前還讓蘇得意把桌上的山楂蜜餞裝一些,他說這個好吃,想帶回去嘗嘗。
我忍了好幾下,卻還是沒忍住,推薦道:“六王爺,這是從宮外,阿見點心鋪子裏買來的,老板經常會做些新花樣。你若是喜歡酸甜口的東西,可以提要求,她會單獨給你做。”
姜域緩緩擡眸。
蘇得意趕緊補充,順便把裝好的蜜餞遞給他:“對,是在寶食街,老板叫王多寶。”
姜域俯身拜了我,嗓音恬淡,還帶着春風拂面般的柔軟:“多謝太後告知。”
等他走後,姜初照突然轉過身來,于清輝燈影中問了我一個問題,臉上明明笑嘻嘻的,可不知為何,聲音同姜域比起來,卻像是淋了夏天餓大雨,每個字都充滿了鮮明的水汽:“太後知道朕喜歡吃什麽東西嗎?”
我微怔,然後和藹地看着他,一一列舉:“醬豬蹄,江米糕,麻辣兔頭,炸豆皮,脆皮烤鴨,松子鮮蝦飯……”
“都不是,”他笑了一下,神情分外恍惚,嗓音裏的潮濕感也加重,像是受了委屈,想哭卻不能哭,“是桃花酥。年少時你同深海哥哥親手做的,我嘗着很好,是以每年都很期待你生辰那一天。”
“怎麽還叫哥哥?一點規矩都不懂,”我瞪他一眼,嚴肅指正,“現在他可是你二舅了。”
姜初照臉上神色一卡,之前的大雨像是遇到了熾熱驕陽,于是雲消霧散,風息雨霁,周身濕淋淋的水汽也跟着消弭。
他捏着酒盞憤慨轉身,舔牙咒罵:“朕再跟你說這些,朕就是烏龜!”
之後,兒媳們準備的節目都很好看,禮物也都很用心,讓哀家很喜歡。
最讓哀家激動,便是雲妃送的滿滿一大盒、整整二十本的《墨書巷》,我用錦盒蓋子擋着粗略翻了一遍,每一本都有主打故事,激動得差點當着兒媳們的面猴化,好在是姜初照在旁邊提醒了我,讓我注意影響。
除此之外哀家還格外喜歡娴妃表演的胡旋舞。
盡管之前都看過一遍了,卻依然覺得很好啊。
她現在雖比之前豐腴了一些,但也因為胖了,所以更白更飽滿,像是佛畫上的雍容神仙一樣;卻又在轉起圈的時候,變成妩媚的妖精頭目,帶着一群小鈴铛、小金镯、小彩帶轉動,身上的每一件東西,包括她自己,都是鮮活的,靈動的,熱烈的,绮麗的。
看着這樣的舞,就忍不住想喝酒,又因為食案上放的是今夏新釀的葡萄酒,嘗着格外的清爽甜香,于是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娴妃轉了好久,已經厲害得和阿香差不多了。
我那身衣裳比她這身更好看,特意打造的首飾妝戴比她的更明豔,可至今還壓在箱子裏,沒有拿出來呢。
不知道姜初照什麽時候發現的,他探過身來,慌慌張張地問我:“太後怎麽落淚了?”
我在漫天的酒氣和斑斓的光影中茫然了片刻,怕兒媳們看到,趕緊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娴妃她跳得太好了,哀家有點想……有點想念阿香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5-23 12:19:08~2020-05-24 09:34: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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