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忍忍
雖然聽到我在哭,但他并未停下馬車,直到夜幕降臨,餓狼的聲音于荒野上此起彼伏地響起,馬也跑不動了,他才把我從車上拎下來。
面前是一個燈火灼灼的客棧,背後是一條霧凇沆砀的冰河。
他又問了一句我為什麽突然大哭,我卻難以啓齒,只默默擦淚。他也不耐煩了,揪住我肩膀上的衣料把我往客棧裏帶:“最後一站了,先同我睡一覺,再把你解決掉。”
我把冰冷的手縮進衣袖。衣袖內側,有我白日裏偷偷穿進去的細長金簪。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起殺人的念頭。
當他把我扔在床塌,還試圖湊過來的時候,我佯裝配合,卻在他碰到我的一瞬間,攥緊金簪用全身的力氣穿入他脖頸的皮肉。
“啊——!”
雖然很無奈地穿偏了,沒能沒入他的咽喉,是他斃命。但這樣的疼痛也挺讓人受不了的,他捂着脖頸龇牙咧嘴地跳開,我撒丫子就跑。
一路不敢停地沖出客棧,闖入茫茫無邊的寒夜,北風貼着臉頰刮過,若片片寒刀削得我皮肉刺痛。若我身上是幹淨清爽的也就罷了,偏偏身/下還在流血,想到這個我就忍不住掉淚,又怕哭得太厲害會消耗體力,最後只能一邊跑,一邊壓制心頭天翻地覆般的崩潰和胃中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這注定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坎。
即便重活一世,直接到了十八歲,但想到上輩子十六歲的那個冬夜,我依舊覺得人生艱難,活命不易。
他還是追上來了,且是騎馬追來的。嘴中罵罵咧咧,言辭不堪入耳,與蘇得意的溫暖憨厚是背道而馳的兩種模樣。
你體會過前有狼後有虎的絕望嗎。
或者面臨過是痛苦離世,還是備受屈辱後難堪離世的選擇嗎。
十六歲的我,體會了,也經歷了。
當我別無他法,沖下河岸,跑入一望無際的冰河時,是有想過運氣很好,能躲開追殺我的人順利走到對岸,也是有做好冰面碎裂,随時墜河而亡的打算的。
身後的馬看到冰面也很緊張,嘶吼哀鳴,就是不肯下來,于是那人不得不在岸邊停下來。
他既不追了,也不罵了,只是大聲嘲諷,還給了我一條活路:“這條河很寬,水還是流動的,凍得并不結實。喬小姐,你再往裏走就要墜下去了。不如還是回來吧,我也不要你死了,你長得實在不錯,随我到北疆改頭換面做我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誰他娘的要做你夫人。”我裹緊衣裙,低聲咒罵。
我何嘗不知道水是流動的。
我甚至能聽到冰面下水流湍急,相撞相抗着,轟然前行的聲音。
但我仍然不敢停下,看着到對岸的距離還剩二十丈,幻想着姜初照從天而降,或者喬正堂追來救我。如此,就又有了一些勇氣,走向冰面最脆弱的河中央。
岸邊的歹人還在瘋狂地大笑,說的話又髒又惡,雖然刺激到了我,但卻讓我覺得現下的選擇是對的:幸好我逃出來了,幸好我選擇了掉進冰河凍死,不然被迫跟這種王八蛋困覺,還做他夫人、跟他困一輩子的覺,得多惡心多難受啊。
單是想想,就叫人想吐。與其如此,我真是希望趕緊掉河裏算求。
這就是為什麽,我上輩子如此介意姜初照說我不幹淨。
我其實超級超級幹淨的。
當我最困頓最凄慘的時候,當我面對着被侮/辱和被凍死的選擇的時候,我沒有一刻猶疑地選擇了——被凍死。
終于行至河中央。
我的運氣,也開始變得不好。
耳畔破竹聲漸起,我停下來,就着蒼白的月光,看冰面上交錯延伸的裂縫若游蛇一般,自四面八方潛入我的腳底。
咵嚓幾聲裂響壓破最後的支撐,冰面終于還是碎了。
我以為我會崩潰大哭,可不曉得為什麽,那一刻我就只站在原地,看着這一切,冷靜得叫我自己都有些詫異。
河面整個翻開,浩浩蕩蕩的河水掀翻碎冰,水流聲沖破靜夜,引得北方原野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我腳下再無着落,掉進去的瞬間,其實覺得河裏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呢,只是河水很快就跟外面一個溫度了,冰水浸透我的棉衣,刺激着我的皮膚,像是密密麻麻的銀針紮進去又拔/出來,反反複複,永無休止。
即便這樣冷,但我腦子還是清醒的,把浸了水越來越沉的棉衣解下來,以免被它帶入河底而溺亡。穿着單薄的裙子游動,是啊,我是會游水的,這還是少年時,姜初照教我的,我本想游到對岸去,可實在是體力不支,最後只能順着河流往下游。
可憐我還非常倒黴地來着月事,下/腹湧出的溫熱不斷撞入這刺骨的冰涼,冰涼亦如這般,刺激着下/腹。最後兩種液體變成了一個溫度,腹內像是有刀子,貼着血肉,一刀一刀地刮着,簡直不給我留半分活路。
眼裏有水澤湧出來,這是天寒地凍裏,唯一的幾滴溫熱。
我也曉得自己很難活下去,但還是發了瘋一樣地垂死掙紮着,最後越來越疲憊,撈過一塊浮冰抱在懷裏,好讓自己保留一些氣力。
留一些氣力,或許還能見一見我的父親兄嫂,見一見我的阿照,甚至是祖宗的牌位,亦或是後院的小狗。
唯獨沒有想見姜域。
可偏偏是他出現了。
急促的馬蹄聲響徹雪夜,沿着河岸順着大河追行,那時的我已被凍得發蒙,脖子都轉不動了,聽到這聲音還以為那歹人賊心不死又攆上來了呢。
好在是他勒馬時大聲喊了一句“阿厭”,把我從絕望慘境中喚醒。
他毫無猶疑地跳了下來,游到我身邊,把我從浮冰上撈進懷裏。河水聲明明這樣大,可我依舊聽到了他顫抖的喘息聲,以及那句:“再忍忍,哥哥來了,不會讓你有事。”
十五歲那年,我曾見過一個哥哥,他站在馬車前,白袍墨發,纖塵不染。
他是阿照的皇叔,我遲疑過,該不該喚他哥哥。可這哥哥卻大大方方的,還當着我的面,誇我漂亮呢。
只是造化弄人,不過一年多,他就成了我的表妹夫。但輩分又很亂,今日京城內遇見,他還拿我當小孩子,說我若是嫁給阿照的話,他就是我的長輩呢。
這是他唯一一次對我自稱“哥哥”。
很及時,又很遲。
但好在是因為他來了,我得救了。這麽一想,我仍舊是幸運的。
姜域把我帶到了那個客棧,左手抱我,右手拿劍,劍尖借着巧勁兒,輕輕松松地把那人的眼睛劃瞎了,緊接着挑斷了手筋,腳筋。
因為抱我回來的路上,他問我為何要跳河,我說我是逼不得已的,不然就要被這王八蛋給侮/辱,還要被他綁回去做他夫人。
姜域抱着我的手抖了好幾下,最後又把我按進他的懷裏,用把他溫暖的毛氅把我整個裹住,連邊邊角角的縫隙也都遮住,不讓風吹到我半分:“所以,他看過你是嗎,還碰過你?”
我委屈點頭:“嗯。但我超級勇敢,我把簪子刺進他脖頸的肉裏了。”
被弄成殘廢的歹人痛苦不堪,嗷嗷叫喚,我一邊打寒顫一邊忍不住想看,姜域收起劍,雙手抱住我好讓我好受一些。
他邊往樓上走,邊對那人說:“不交代幕後指使就算了,本王也不太想聽。這條樓梯有二十一階,你看不到就聽着,到最後一階的時候,你就得死。”
歹人凄厲地吼出聲,像是地獄裏在經歷酷刑的孽障:“我死都不會說!你們姜家的人,從來不在意別人的好過,你們都該死!何不直接殺了我,為何還要讓我等着!”
我被這樣的姜域吓了一跳,小聲問他:“對啊,為何要讓他等着,直接殺死他不好嗎?”
姜域的聲音有點喑啞,可還是回答我了:“因為今夜,我游近你的時候,你在數數。”
我恍然擡眸。
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有這樣的習慣的——瀕死前,會忍不住數數。
最後一層臺階邁上,他手中長劍順勢落下,一劍刺穿了我用簪子沒有刺破的脖頸。血水四濺,他卻及時捂住了我的眼:“小孩子不要看這個,會做噩夢。”
我徹底得救,害我的歹人也為此送了命。
唯一不好的,便是我從此染上了很難好的寒症。
回到京城後,喬正堂派人調查了好幾次,最後把嫌疑鎖在了某個逐出京城的王爺身上,但證據很不明朗,無法定罪。
唯一很确定的一件事是,那歹人是要報複姜初照或者是皇家其他人的,我被牽扯進來,純屬無妄之災。
而姜初照也很無辜,他在西疆打仗,他對此毫不知情。我到底是不舍得他傷心的,叮囑了知道實情的姜域和喬正堂兩個人,讓他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姜初照。
喬正堂卻不滿意,他也不顧及君上臣下那一套了,氣到對姜家老小罵罵咧咧,揚言辭官回天府老家,既能過閑散人生,還能保一家老小性命。
回到京城的姜域,就不再是救我上岸,替我報仇的哥哥了,他依舊是溫文爾雅的六王爺,依舊是邱蟬的未婚夫婿。
我感激他救我,也埋怨他曾退婚傷我。兩件事泾渭分明,互不摻和。
“這就是全部經過,因你而起,卻與你無關。你說得對,是我太笨了。”我看着姜初照,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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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開始就是工作日了,白天要上班,所以只能一更了,這兩天因為大家的支持,感覺自己打了雞血,謝謝大家!明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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