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真相

馬車已駛入宮城。

雪花漸稠,氣溫極低。盡管車內燃着炭火,但我講完這些,思及當日情形,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再擡頭去看姜初照,發現他的眼裏水汽大盛,偏偏眼眶紅得可怖,以至于整雙桃花眸像是淬了血,血水下一秒就能從眼角淌出來似的。面頰和手指也都緊繃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在雪白的皮膚映襯下更顯鮮明,甚至叫人懷疑它會斷裂。

他已完全不是今日初見時,愉悅又歡脫的樣子。

我就知道講出這件事來,他一定會難過,于是趕緊補了一句:“陳太醫很厲害,他給的泡湯藥包非常管用,這個冬天雖然很冷,但哀家卻時常覺得脊背生汗,這在前幾年是從未有過的,所以哀家是很明顯地在好轉了,或許明年後年就能痊愈。”

他注視我許久,卻一言也不發。

一直等到馬車抵達鳳頤宮,到蘇得意在車外問“太後可要下車”,他才從清晰的憤怒中回過神來。

先是替我回答了蘇得意,“再等等,朕同太後有話要說,”可轉瞬就變了主意,先一步下了馬車,親自把手臂遞過來扶我,“還是去鳳頤宮同太後說,鳳頤宮有地火。”

他看向蘇得意,“朕突然想到一件事,蘇得意,你也一起進來。”

說完這些,眨了眨眼睛,把落入眼中的雪花連同方才的水汽,一并忍下去。

鳳頤宮。

蘇得意緩緩開口:“陛下說得不錯,先帝年輕時身子骨不好,在江南行宮修養多年,那時行宮裏除了何皇後和一些羽林衛外,就是老奴和陳太醫貼身伺候先帝。因為先帝身體不好,所以觊觎皇位的人有很多,暗殺成了時常發生的事。”

說到此處,他擡袖子悄悄把眼角溢出的水澤拭去,繼續道:“江南譚家有個專門做人/皮/面具的鋪子,面具定價千金,制作一副要花兩三個月,但是做出來的模樣和本人極其相似,可以假亂真,甚至能在藥物作用下緩緩衰老,同人的衰老速度幾乎一致。先帝便帶着皇後、陳太醫和老奴三個人都去做了一副。對了,先帝那副,太後還見過呢。”

我點頭,看了一眼姜初照,猶豫了會兒還是實話實說了:“哀家記得,陳太醫代替先帝行禮時,就戴着那副面具。确實可以假亂真,哀家當時還偷偷瞧了瞧文武百官的神态,發現大家都未發覺異樣。”

姜初照以手支額,因不滿這個操作所以瞪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偃旗息鼓了,面色也極其疲倦,是不想再同我計較我嫁給先帝這件事的樣子,看向蘇得意:“而你那副,已經丢了對嗎?”

蘇得意眉頭緊皺,滿目哀色:“這樣寶貝的東西,又是先帝送的,老奴即便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可能把這面具丢了。準确地說,是被下邊的孩子偷走了。”

姜初照喉結動了動,艱難地問出一句話:“什麽時候被偷的?”

蘇得意認真回憶道:“四年多以前,就是陛下剛去北疆打仗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極大。散朝後,喬尚書帶着一封信來找先帝,看到老奴的時候愣了愣,問老奴昨日黃昏時,是否去他家裏請阿厭……請太後娘娘去西疆。老奴萬分詫異,兩下一交流,才發現是有人冒充老奴。于是趕緊回房去找老奴的那副那人/皮/面具,發現盒子已經空了。後來偷東西的小太監畏罪自盡,可東西再沒找回來。”

說到這裏便看向我,努力抑制住眼裏的水光:“當初喬尚書說太後沒跟那人走,讓老奴不必太過擔憂。老奴信以為真,到今日才知道尚書大人那是在寬慰老奴。”

我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哀家這不是好好的嗎,而且,這确實不是你的錯啊。”

雖然我年少時時常不滿喬正堂的嚴厲,但其實他确實教給我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這件事上,他知道蘇得意的無辜,也體會得他的愧疚,于是便說了這樣的謊話,好讓蘇得意不必那般自責。

“莫讓好友添憂愁,所以有些謊話,該說還是要說的,”他曾這樣教育我,“但父母除外。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可以同為父講,為父活着一日,便能替你撐腰一日。所以你別再這般頑劣氣你老父親了,讓我多活幾日吧,我是向着你的,疼愛你的。”

但每次主動交代錯誤,他都會第一時間把我扭送到祖宗牌位面前。什麽向着我、疼愛我,很像是在扯淡。

當然了,喬正堂一向老謀深算,他這般說,或許是為了掩蓋我被人擄走的事情。畢竟,一個未婚的小姐被歹人坑了去,會發生什麽,還真是挺說不準的。唯一能确定的是,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那這小姐的名聲就越差。

京城這種地方,皇子皇孫、達官貴人雲集,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盤踞,最不乏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的能力。

上輩子我從未想到過這一層。到今時今日,我們聚在一處把各自見聞交代清楚,我才發現我這老父親,當真是挺不容易的。

姜初照再次開口:“幕後之人對我三人了解都極其全面,朕的字跡和遣詞造句,蘇得意的行事風格與姿态聲音,太後活潑純良的本性,京城裏,一下掌握這三樣的人也不是很多。先說朕這邊,朕的書法和行文都是趙太傅親自教的,雖然他能寫出跟朕一模一樣的字來,但是他覺得朕的字不如他本人的字,老家夥都是有傲骨的,想來應該不屑于模仿朕的字跡。”

蘇得意卻靈光乍現般瞪大了眼:“容妃娘娘呢?她在坊間有個名字叫‘子非魚’,子非魚臨摹的大家書法與真跡幾無二致,除夕宮宴上,她還曾送給陛下一副《九成宮醴泉銘碑》,陛下帶回來時,不還念叨過筆法結構和歐陽率更極其相似嗎?想來容妃娘娘若是想模仿陛下的字跡,應不是難事。”

“餘知樂自年少時就很喜歡陛下,”我接過蘇得意的話,皺眉道,“哀家不是替她辯解,哀家也不是很喜歡這個表妹。但事實上,她一向疏冷驕傲,怎麽會心甘情願地模仿心上人的筆跡給別的姑娘寫信呢?這說不通。”

姜初照卻覺得很合理:“若她提前知曉這信寫來是要誘你上鈎呢?那她不止會寫,反而會極其配合地寫。”

我右眼一跳,心尖也跟着一慌:“那時她才十五歲,不至于這麽大的膽子吧?哀家好歹也是她的表姐,從小到大也沒有待她不好過。況且京城裏能人異士也不少,趙太傅、餘知樂能行,別人也一樣可以啊。”

姜初照本打算繼續同我辯論幾句,在一旁默默伺候着的果兒小可愛突然開口了:“奴婢雖不知道誰有模仿陛下字跡的能力,卻知道誰有模仿蘇公公的能力。”

此話方落,我三人都驚住了。

怔怔地看向這個小丫頭,同時發問:“是誰?”

“衛将軍府上曾有一個叫林替的公子,”果兒一五一十地補充,“他和果兒是同鄉,年少時家鄉鬧旱災,整個年頭顆粒無收,我們一批小孩兒被同鄉的公公帶進京城讨生計,林替他自小時候就極擅長模仿旁人的聲音語氣,到了京城做的第一份活計便是口技表演,後來衛将軍瞧上了他這身本事,把他帶去了将軍府。我們同一批的小夥伴都挺羨慕他呢。”

蘇得意似也想起來什麽,趕緊接上這話:“老奴知道這個人!當初先帝把六王爺從北疆召回,派衛将軍接替六王爺駐守北疆,先帝去将軍府給他踐行的時候,是老奴陪同的,當時這位林替還隔着屏風表演了一段電閃雷鳴,确實是好本事,叫人聽着如臨其境。先帝欣賞完後還想見他一見,奈何衛将軍把他藏得極好,愣是沒把他請出來。”

果兒微微嘆息,神色黯然:“那就是他沒跑了,四年前果兒就聽同鄉的人說,他去北疆找衛将軍,結果遇到了惡人,被發現時,雙目被挖,手腳也都被斬斷。奴婢還曾為此傷懷,怨恨過那惡人。竟是到今日才明白,林替才是惡人。”

事情便是被果兒這一端的線索給牽起來,線頭線尾因此相接,圍成了一個圈,真相轉悠了兩世,自此大白于我面前。

“怪不得他臨死前會說那樣的話呢,”我撐着下颌看向姜初照,喟嘆道,“這位林替是有多心疼衛将軍啊,連死都不願意供出來。”

姜初照的面色有些複雜:“何止是林替一個,那些二話不說就自我了結的死士,都是衛将軍培養出來的,”頓了頓,語氣也跟着複雜難辨,竟叫我聽不出是誇贊還是嘲諷,“他若是當皇帝,應當比朕厲害多了。”

“對啊,何止是林替一個,”我想起來另外一件事,“陛下還記得餘知樂家裏的小聶嗎,少時你也見過的,衛府抄家那天,雪下得如今日這般大,她冒雪而來,無所顧忌,對着衛府的大門倒頭就拜。”

也不知道姜初照為何會有那麽大的反應。

聽到這個名字,他幾乎跳了起來,慌裏慌張地吩咐蘇得意,話裏話外都透着殺人的意味:“派人看住這個小聶,一旦她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立刻抓住,不必手軟,若無法留活口,便不必留!”

囑咐完蘇得意,就開始囑咐我:“太後若是在宮外見到此人,務必掉頭,千萬不要與她糾纏。”

那神色緊張得,幾乎都叫我以為他知道上輩子發生過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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