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二茬

娘嗳,有戲!

我趕緊點頭:“我可知道了,可否借一步說話?此地太安靜了,說什麽都會被聽了去,實在是不太方便交流關于高姑娘的事兒呢。”

于是等他看完醫館裏其餘的幾個病人,他就把我們帶到了對面武館的後院,在哄哄哈嘿噼裏啪啦的打鬥動靜裏,悠游自在地給自己倒上了碧螺春,淺啄了一口道:“這兒動靜大,希望二位是真的知道高姑娘的下落,而不是故意诓我,耽誤我的時間。”

我渾身一激靈。

僵僵地轉過腦袋,去看武館裏一群體格健碩、滿臉兇相的大哥們,這才真切地體會到修允大哥那聞名在外的差脾氣:若我和姜初照沒講出個一二三來,大哥們手中斷成兩截的磚頭和碎成齑粉的木板,就是我們的下場。

吾兒姜初照倒是淡定,他摸過茶壺,給我倒了一杯,又給自己滿上,姿态跟修允差不多從容,卻直接祭出重型武器:“高姑娘嫁到宮裏去了。”

于是。

啪的一聲。

文修允手中的茶杯砸在了石桌上,碎片跟着茶水四濺,他煙灰色的袍子一時間被污得很難看。

茶杯落下的瞬間,姜初照就擡起寬大的袖袍擋在我面前,以免碎片傷到我。在他衣袖下,我二人看了彼此一眼,兩下眼神交互,大抵确認了一件事——高婕妤在文修允心中,還是有很重分量的。

良久過後,文修允才回過很來,起身把桌上碎片清理幹淨,又坐回原位,随手拿起另一只茶盞給自己斟滿:“哦。是什麽時候嫁過去的啊?”

嗓音依舊清淡,一點波瀾也沒有,仿佛剛才的失态不存在,亦像是在問無關緊要的事,甚至沒有期待你會回答。

若不是他倒了幾次茶,茶水都沒進杯中,哀家都要收回方才的判斷,以為他對高婕妤也沒有那麽喜歡。

“文大夫,如果高姑娘有機會從宮裏出來,但是是觸怒龍顏,被逐出宮,你還會喜歡她嗎?”我扯了個謊,小聲詢問。

方才還冷冰冰的文修允,耳根的紅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竄到臉頰,但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只是克制的意味也很鮮明:“我同高姑娘不是那樣的關系,她也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嗐,瞧這不開竅的樣子哎。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初照,本想恭喜他,在不開竅這方面終于有了伴兒,結果發現姜初照竟也是用此種眼神在看我,甚至還扯了扯唇角露出清晰的嘲諷。

“即便能出宮,她也不一定會想要見我,”文修允垂下眸子,舌尖戳了戳口腔內側,臉頰因此微微鼓起,整個人又郁悶又低落,“她長得好看,會作畫又會打拳,偏偏性格還溫溫柔柔的,喜歡她的人這樣多,應當有很多人等着見她吧。算了,多思無益,我還是回醫館繼續看病去吧。”

說着就要起身。

“你知道高姑娘為何觸怒龍顏嗎?”姜初照攔了他一攔,接過我方才随口扯的大謊,憑他自己的本事繼續發揮道,“因為她在侍寝過後,熟睡之時,喊了你的名字。”

文修允終于不淡定了,眼珠子瞪得溜圓,與震驚之時的高婕妤幾乎一模一樣:“你說什麽?”

我跟文修允差不多震驚:高婕妤啥時候侍寝了?

姜初照道:“喊的還是‘修允哥哥’這種暧昧的稱呼,所以皇上才想把她逐出宮去,”說到這裏,長籲短嘆,揪起我的衣袖站起來,做出要走的樣子,“算啦,文大夫也是男人,不可能不介意自己喜歡的姑娘嫁作他人婦,還圓過房,所以即便是高姑娘出了宮,你應當也不會願意再跟她在一起。”

文修允緩緩站起來,眸光森然,面色冷寂:“圓過房怎麽了?圓過房她就不是高清許了嗎?”

姜初照眼睑輕挑:“所以,你不介意?”

文修允一臉正色:“我為何要介意?”

到這時,我才明白了姜初照的意思。

他故意把高婕妤的處境描述成這樣,如果文修允依舊不介意,那他就可以放心地讓高婕妤出宮,并給她和她的修允哥哥賜婚了。

這叫我有些驚訝,可轉念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因為這輩子的姜初照确實同上輩子不一樣,現在的他比上輩子心細太多了。

只是更叫我驚訝的還在後頭。

“真巧了,”姜初照把我的衣袖捏緊了一些,布料順着他的動作,兜住了我的手臂,叫我感覺到了他說這句話時候的用力,“我也不介意。”

我愣了半秒,恍然擡頭。

雖然這個回答,聽到得有些遲了。

遲到這輩子,我已經是他母後,他介意不介意對我已然不重要了。

但我依舊是有點感動的。至少他将來再去喜歡一個別的姑娘的時候,就不會随随便便用那樣的字眼來侮辱人了。

我都替那個姑娘,感到開心呢。

“文大夫,”我轉身笑道,“在下有個姐妹在宮裏伺候皇上,前幾日她來信說,皇上那方面不太行呢,”也不顧身旁突然手抖的姜初照,望着文修允繼續說,“怕被妃子們看出端倪,于是就打算把這些妃子放出宮去。所以,圓房是肯定沒有圓過的。當然啦,如你所說,即便圓過也沒什麽關系,她依舊是高清許。”

文修允緩緩蹙眉。

打量了我跟姜初照好一會兒,眉心突然松動:“摯友,繼子。我之前聽病人說過,太後是皇帝是發小,最後卻當了皇帝的後娘,”說到這裏,擡手指了指我,猶疑着問,“所以你該不會是當今太後,”又指向姜初照,“你該不會是當今皇上吧?”

這下我二人倒是有了默契。

原地望天,雙雙閉嘴,誰都不發言。

賜婚儀式舉行得十分低調,但又不失莊重。尤其是姜初照把親字書寫的,還蓋了“初照人”私印印戳的燙金紙婚書遞給兩個人的時候,連高婕妤在刑部做侍郎的爹都忍不住點頭。

征求過高婕妤和她家裏人的意見後,高婕妤把名字從高清許改成了許清高,又搖身一變,從宮妃成了皇上在民間認的幹妹妹。

一些聰明伶俐的大臣自然知道這是個什麽操作,有幾次在朝堂上也是明裏暗裏地諷刺姜初照,說他這樣做不合禮數,說他把天家的臉面置于不顧。但後來發現姜初照本人都沒覺得自己給祖宗丢了臉,甚至他本人都不介意被戴綠帽子,所以紛紛作罷,不再勸了。

三月底,高婕妤和文修允在文雀醫館成了親,婚禮熱鬧又克制,因為高婕妤本就有些嬌羞,文修允怕鬧太過會讓他娘子心理不适,于是白天各項流程禮節完畢,文修允就把親朋好友趕走了。

姜初照作為主婚人,哀家作為“許郡主”的幹娘,被留下一起喝了酒。

高婕妤淚眼汪汪地望着我:“還記得剛進宮時,不懂得規矩,描了母後的畫像,惹得陛下生氣。本以為母後會跟着陛下一起責罰我,沒想到母後卻堅定地站在了我這邊,還誇我畫得好看。臘八節那天,常婕妤也曾提到雲妃娘娘說過的話,其實那也是我想對太後說的,因為太後時不時的誇贊,才讓我有了一些勇氣,過完這漫長的一年。”

說到此處就轉向姜初照,還拉着文修允緩緩跪了:“進宮一年,雖未與陛下過多接觸,更未曾與陛下交流情感,但也曉得陛下與普通的帝王不同,雖然時常發脾氣,但從未體罰過各種姐妹,更未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了大家。本以為當初中毒失态,這輩子都不會好過了,但沒想到陛下不但不追究,反而會成全我,會為我和修允哥哥行這樣大的方便。”

說到這裏,擡起絹帕把眼淚拭去,對姜初照說:“陛下隐疾若還是沒有起色,可讓修允哥哥為陛下診斷一下呢。他超厲害的,今天我跟他打聽的時候,他說已經治好了好幾個有這方面問題的男性患者了。”

本來還滿臉動容、眼眶濕潤的姜初照,聽到這句話後,眼裏的淚不上不下,溜溜轉了幾圈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蒸發掉了。

但哀家覺得高婕妤這個提議很好,趕緊讓一對新人起來,看向文修允,略焦慮道:“文大夫要不現在給陛下瞧瞧吧,這都一年了,哀家還沒見到孫子孫女的影兒呢。”

文修允卻直接拒絕了:“太後恕罪,我治不了。”

我吓壞了,腦袋嗡的一響:“治不了?難道是絕症?”

他看向姜初照,輕笑出聲:“陛下自己都不想自己能好,我還操什麽閑心。”

許是怕我繼續追問,姜初照趕緊舉起酒杯,把這個事兒摺了過去:“恭喜清許妹妹最終嫁給你的修允哥哥了,你開了個好頭,希望後面五個也能如你這般順利。”

我:“……”

悄咪咪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壓低聲音,愀然詢問:“另外五個陛下也要送走?那哀家就只剩十五個兒媳了。”

姜初照側目一笑,百媚叢生。

我氣不打一處來,撈起酒杯灌了一口,本想同他發個火,最後卻還是妥協了,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送走就送走吧。反正已經開春許久,到了為陛下選第二茬美人的時候了。”

姜初照:“……”

回宮的路上,蘇得意照例把馬車駕駛得很慢。

我喝了不少酒,被這悠悠緩緩的馬蹄聲和車輪聲帶得有些困,靠在車內,一開始還能穩住身子,後來酒氣上頭,我便覺得腦子不好使了,身子就不受控制開始東倒西歪,四處晃蕩。

有手掌握住了我的肩膀,把我往他懷裏帶了帶。

順着它往溫暖之處貼近幾分,問道很熟悉又很親切的味道,剛準備松開神經放心地睡去,轉眼就覺得天靈蓋上炸開一個花,把我的魂兒炸得碎成片片。

我趕緊躲開,看着車內琉璃燈盞映襯下、臉龐微微紅的他,把脊背挺得如鋼鐵般筆直,自責道:“對不起,我差點忘了……我現在,是太後。”

“高婕妤都成功了,大臣們罵了兩三天,就不罵了。”他忽然說這個。

我揉了揉發蒙的額頭:“嗯,大臣們的脾氣,也變好啦。”

比上輩子,可好太多啦。

“阿厭,”他像是也醉了,突然喚我小名,甚至還湊近了一些,完完整整地看着我的眼睛,眉心蹙得厲害,像是有萬千愁緒理不開,“就像高婕妤不想再做婕妤。阿厭,你有想過,有朝一日……不做太後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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