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主動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不做太後,我還能做什麽呢?”
他眉睫輕斂,目光落在我塗着蔻彩的指甲上,想擡手捏一捏,可即将接觸到的時候,又驟然縮回去。
複擡眸時,墨色的目珠裏,溫融柔緩,似有星光與月水滿溢,似有碎光撞入湖泊裏。
“不做太後,做平民百姓,或者你如果願意,可以……做皇後。”
我在這樣一雙眸子和這樣一句話中愣怔了許久,雖然他沒有提到做誰的皇後,但我大概也明白了他是什麽意思。
若我沒有記錯,去年也是差不多的時節,他把我抱起來放在書房桌案上,笑容明亮如許,神色晴朗無慮,攔着我問:“母後,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後母和繼兒之間的愛情故事?”
我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緩了緩,道:“高婕妤跟哀家不一樣。”
他揚起下颌,因為這個動作,鬓角散落的頭發盡數劃過修長脖頸盡數落在衣襟裏,顯得有些潇灑,又有些落魄:“哪裏不一樣?”
我朝後縮了縮,離他遠了一些,腦袋後仰抵在車廂上,借外力讓自己撐住身子,保持清醒:“她能成功,是因為陛下想放人,她也想走人。到了哀家這裏,且不說先帝已過世沒法告訴哀家、他是不是想讓哀家離開,單說大臣們吧,正是因為先帝過世了,所以大祁裏裏外外的人都會替他盯住哀家,不會放哀家順順當當地走,況且——”
“況且什麽?”
“況且哀家還不想走。”
“為何不想走?”他的眸光漸漸收攏,近而沉寂,視線穿越漸紅的下眼眶,落在我臉龐:“太後明明也不喜歡皇宮,為何還要勉強自己呆在這裏呢?”
馬車似是壓到了一塊石頭,惹我驟然颠簸,心髒也跟着收縮。
“為什麽不說話呢,能不能告訴朕你現在在皇宮裏待着的理由啊,朕真的有些好奇,”他也靠在車廂內壁上,自嘲地笑了幾聲,淚澤卻從眼角落了下來,“是貪戀太後的地位,貪慕兒媳的姿色,還是,貪求喬家的昌隆。”
此話如刀刃,如劍尖,如冰錐撞擊,如頑石滾落。
不痛苦,不痛快。
不見血,不罷休。
我下意識想反駁,想說這些都沒有。
可下一秒就回想到入宮前我躊躇了兩年的打算,回想到我勸喬正堂讓我嫁給老皇帝的話,回想這一年來支撐我自己繼續做太後的動力,發現确實是他說的這三樣:尊貴地位,喬家家運,天仙美人。
“你怎麽還是不說話呢?”他又笑了幾聲,一如既往地凄涼又無奈,“朕等着你反駁,等着你罵朕呢。”
我掀開窗簾一角,把夜風讓進來,好吹散這狹窄空間內的低迷氣氛,與昏沉酒氣。
往車外看了一會兒,開口前卻還是把窗簾落了下去。
“你說得都對,所以哀家無從反駁。但是,正如哀家去年跟你講過的,某些事情,永遠不可能發生在京城,更不可能發生在皇宮。”
“真快啊,一年過去了。”他像是根本沒在聽我說什麽,随便接了這樣一句話。
但該說的,我還是要說的。
仰起頭,看向車廂頂棚晃晃悠悠的垂飾,一邊費力抑制住哭腔,一邊嚴厲起來,不滿道:“陛下可長點兒心吧。容妃去年來指責哀家,被哀家訓了一頓才消停下來,不再提這件事,結果今年,娴妃也瞧出你心思不在後宮諸妃身上了,後宮其他姑娘早晚也會瞧出來。哀家為了避嫌,即便偶爾是拍一拍你的肩、你的手,也惦記着身份,都會隔着衣袖,也從未主動去找過你,已經這樣小心謹慎了,但依舊受兒媳猜忌指摘。實話講,哀家心裏不太痛快。希望你以後最好離我遠點兒,我是你的母後,你不能對我不敬。”
“為什麽要隔着衣袖?為什麽除了朕生病,太後從來不主動找朕?甚至連朕生病了,都是林果兒和蘇得意請你,你才過來瞧朕一眼,”他眼睑被淚水打濕,上下眼睫交錯難分,于是目光被剪碎,變得模糊不清,“若不是朕次次腆着臉去找你,這一年過去,你大概就已忘了少年歲月,與朕形同陌路了。”
我又想反駁。
可今夜不知怎麽了,每當我想反駁的時候,再一細思,就覺得,他說得很對。
“喬不厭,這一年來,我開心的時候其實很少,難過的時候卻很多。有時候想想你做的這些事兒,恨不得以後都不理你了。”
“你可以不理我呢,”我一點一點地掐着指尖,努力掩飾住這寸皮肉下,針紮一般綿密的痛感,“我覺得這個辦法很可行。”
姜初照終于收起了笑,側着臉看我,雖然神色非常倔強甚至還很不屑,但嗓音裏卻是鋪天蓋地的委屈:“但怎麽辦,你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讓朕前一秒想再不搭理你,下一秒就想罵自己,為什麽要對你兇,為什麽會做這樣的打算,你要是知道會不會難過,再也見不到我,你會不會想哭。”
我終于敢看他了。
四目相對,發現我倆都不太好過。我的眼裏潮水鮮明,他的眼裏,也是濕漉漉的一片。
“阿厭,”他苦笑一聲,“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倆很像是兩條被別人養在天井之中的小魚?”
“什麽?”
“一開始,我們都很想從魚缸裏出去。後來有一天,我們迎來了一場大雨,魚缸滿溢,我倆被沖出來砸落在地上,互相遙望的時候,發現對方都在淺窪中翻身打滾,濺起無數雨點,可任我們再怎麽掙紮,就是回不去當初的魚缸了,我們最後,都會被傾盆的大雨沖走。”
“姜初照……”
他對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我聽他說完:“現在,我提前被被雨水沖出來,落在地上了。你卻還在魚缸裏,對着大雨,欣喜萬分。我很苦惱,想到底是再努力一些,跳進去把你拉出來,還是等着你被雨水沖落。”
“你說得太複雜了。而且被養在魚缸裏,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他卻很較真:“其實原本可以的。你可以不嫁進皇宮,我可以不回來繼承皇位。尤其是我,我甚至可以直接跑去你家,攔着你……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從西疆快馬加鞭,還是回來遲了。我們本來都不必受魚缸的約束的,可偏偏又被養進去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姜初照。
會反思,會琢磨,還會把他思考的這些講給我聽的姜初照。
但我又很難過。
上輩子快到盡頭的時候,我就整天這樣瞎琢磨,而且越琢磨越高深,越思索越虛無。所以我更能感同身受地知道,姜初照确實過得不太好——
一個人要是健康無恙,平安無虞,快活自在,逍遙不羁,怎麽會去想這些亂七八糟、彎彎繞繞的東西呢?
因為經歷過,所以我實在不願意看到他變成上輩子的我,于是又掐了掐手指,連嗓音也提高了半分,好讓讓自己顯得更堅定一些:“姜初照,你現在在往死胡同裏鑽。我們這樣沒什麽不好,你的皇位越來越穩,處理起君臣關系來也越來越順手。以前大臣們天天罵你,現在變成了偶爾罵你,連衛将軍這種暗線遍布、盤根錯節的大将都被你連根鏟除,連楊丞相這種武斷強勢、雷厲風行的文臣都只能暗戳戳地通過女兒給你使絆子。哀家亦是如此,到現在滿朝文武沒人覺得哀家不夠格,就連後宮,在哀家帶領下,總體上也是平穩祥和的。”
我們都比上輩子,做得好太多太多了。
良久過後。
他輕巧地笑了:“倒是很會勸人。”
說着,視線下移,倏忽之間,驀地朝我伸出手來。
我吓得一抖,又往後縮了縮。
他卻不由分說地握住了我的手掌,把我的食指從拇指指甲下解救出來,用他的拇指指腹,輕輕揉/搓着。
“掐了一路了,疼不疼啊。”他沉聲埋怨我。
我安靜下來,小意道:“待會兒我自己吹吹就不疼了。”
他怔了一下,捏着我手指送到他唇邊,輕輕地吹了吹。微甜的酒氣落在我指上,還帶着些溫暖的潮霧。
“朕大概是喝醉了。今晚說的話,太後別介意,”他松開我的手指,輕聲說,“你若是還想當太後,朕就陪着你。”
說到此處,那雙桃花眼眸裏又出現星星點點的碎光,連笑都被光芒浸染,朦胧、遙遠卻好看,像月光成紗翻山越海幾萬裏奔赴我心上,籠罩下來時惹我心尖泛起一片柔膩。
“誰讓我們是認識這麽久的兩條小魚呢。”他說。
京城四月,綠上枝頭,落英缤紛。
久居丹栖宮未出門的麗妃,心境終于開闊了一些,走出宮門,随着其他兒媳過來給哀家請安了。前兩日,當初六位精神出/軌的美人裏,又有三位被姜初照大赦出宮,嫁于良婿,如此一來,哀家的兒媳,便只剩十七位了。
對了,還有兩個姑娘,一個選擇不出宮,繼續在天子身旁,心猿意馬地當娘娘;一個的情郎似乎并不喜歡她,早已有家有室有了滿月的女兒。世間事,并不總是如人意的。
思緒再回到麗妃身上。
我沖她招了招手,讓她坐在我身旁,把多寶研究的第三版阿膠糕剝開一個,遞到她手上:“麗妃嘗嘗吶?裏面添了玫瑰、桃子醬和熟芝麻,超級好吃。”
她蒼白的臉色終于露出些紅光來,整個人也鮮活了一些:“多謝母後。”
“覺得味道好,就讓果兒給你送幾盒去,你瘦了好多,”我故意嘆了口氣,“當然啦,哀家明白,很多時候變瘦不是因為吃不好,而是因為太生氣沒胃口。聽聞前天,羅绮宮有個宮女故意去丹栖宮找茬?哀家已經給你安排了兩個身強體壯的宮女,下次再遇到找茬的,該訓斥就訓斥,該掌嘴就掌嘴。”
本來還陰陽怪氣,從進門就對麗妃百般挑刺的娴妃,見到我的态度後,當即福身一拜:“太後息怒!麗妃姐姐息怒,是臣妾管教無方,臣妾回宮後立刻罰那丫頭。”
常婕妤擡眸一笑:“不用姐姐操心啦,母後已經讓臣妾來處置這件事了,還讓臣妾統計了後宮其他姐妹受到的來自羅绮宮宮女的欺負,”說着走到我面前,掏出來厚厚一本冊子,再也不是連一萬字的檢讨書都寫不出來的常婕妤了,“臣妾已經列好了三萬字的受欺負事項清單,請母後過目。”
作者有話要說:
——
非常感謝【麥吉不是麥咭】,她今天寫了一篇非常用心且非常棒的同人《磨鏡(邱蟬X阿厭)》,發布在第70章 的評論區了,大家可以去看。非常歡迎大家進行同人創作!并期待大家多搞!搞快點兒!!
——
.感謝在2020-06-18 22:39:51~2020-06-19 23:19: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陸小奕臻、小麽麽咪、45789332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許銜庭 30瓶;無 3瓶;春之少年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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