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棋子

很快就進了六月。

京城燥熱已現,森木之下、水行之處是唯數不多的清涼。

約了麗妃于皇宮後山竹園的茶室裏見面,姜初照非要跟着,我一拒絕他就變得很兇,眼也變得通紅,最後無法,就把他安排在茶室裏間,讓他不管聽到什麽,務必保持淡定,除非麗妃對哀家亮家夥,否則千萬別出來。

“左右你也不強求宮裏的妃子都喜歡你,所以待會兒也不必太傷心,大夏天的,就當是吃瓜了。”我提前勸了一句。

“朕知道的可能不比太後知道的少,不過還是希望這個瓜能甜一些。”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但還是聽話地藏到了裏間。

不多時,麗妃赴約。

她的身子骨瞧着比之前好了不少,人也長了一些肉,但精神狀态比之去年初入宮時還是有些萎/靡。而我同她正好相反,我精神面貌倒是積極向上,但手腳上的疤痕卻未完全消退,甚至傷得有些厲害,活動的時候會感覺到疼,只不過這些都有衣袖和裙擺遮着,麗妃也瞧不太出來。

“母後為何請我到這裏喝茶?”她問。

我回答:“一是因為這裏涼快,你們怕熱的人能坐得住。二是因為有些話不好在宮裏說,在這裏聊比較安全。”

雖然衛府被抄之後,她除了請安基本不出丹栖宮,但不代表她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了,聽我這麽講,她竟然坦蕩地搶先扯出了那件事:“臣妾大抵聽了幾句關于小聶的事,雖知道她觸怒龍顏,但不曉得具體發生了什麽。母後應該也曉得她同臣妾的關系了,但不管母後信不信,自從衛府不複,臣妾就未曾跟她聯系過。”

我兩手抱起泡好的茉莉花茶給她倒滿,自認為心态神情都拿捏得很到位,沒有太過親切慈祥,亦不算冷淡疏離:“所以當初攀咬楊丞相的小蝶,其實也是你身邊的人咯?麗妃演技也是挺好的,哀家真是想了一圈,甚至都想到了衛将軍,卻都沒想到你身上。”

我假裝低頭飲茶,餘光卻一直悄悄地注意麗妃的表情。

果不其然,聽到“衛将軍”三個字,她眉頭微不可查地相向而聚,原本坦蕩的神色變得謹慎又微妙起來,就連手也藏在了衣袖之下,許是在裏面暗暗攥拳,牽連着袖口的布料也跟着動了動。

她好像有點緊張呢。

“對了,前些時日,刑部的人把小聶的屍首送去衛府的時候,發現衛将軍的書房被打開了,書桌上竟放了一封信,”說着這些的時候,我不忘觀察她的反應,果不其然看到她驚異的臉色,不由滿意,繼續道,“信上寫的是‘吾妹衛知意親啓’,想來這信應該是早就寫好了的,衛将軍麾下舊人把信送到了這裏,期待着有朝一日,你回府上能看到此信。”

麗妃的表情可真是太精彩了。

像極了新手研墨時的硯臺,濃一陣淡一陣。她自己似乎也在思考到底是加水還是研墨,可又擔心加水會顯得晃蕩而不夠清晰,磨墨會變得粘稠而不可忽視。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繼續研墨,所以情緒濃得不像話,還帶着些迫切:“為何臣妾沒有收到那封書信?”

我道:“麗妃忘了嗎,衛府已經被抄了,在衛府發現了新的東西自然是要先拿給陛下過目。但是陛下看過後太過惱火,所以不想給你看。”

麗妃更急了,甚至有些口不擇言:“現在哥哥都已經去世了,陛下還有什麽可惱火的?為何要扣着臣妾的信不給呢?”

我抿了口花茶,慢慢悠悠地反駁:“衛将軍過世,你可沒過世。陛下惱火的是你二人,不給你也正常吧?”

哀家面上雖惬意,但內心卻非常心急,已經迫不及待想把她的故事套出來,甚至想把紙筆遞給她,讓她圍繞她和她哥的故事搞一個五萬字的大作文。

到底是習武之人,彎彎繞繞比起餘知樂來還是少的,所以她想了一會兒,就真的很按流程和套路走,求我道:“母後突然喚我來這裏,給我說這些,是不是代表母後已經看過了?可否給臣妾講一講,哥哥他寫的到底是什麽?”

“你果真要哀家講?”我唇角微彎,眯眼看她,“有些話從哀家口中講出來,性質可就變嚴重了。”

“那母後是想如何?”

“哀家想讓你自己交代幾句。”

她眉心一跳,警覺起來:“母後是不是在诓臣妾?其實根本沒有什麽書信對不對?”

雖然知道這是激将法,但我還是溫婉一笑,從袖子裏把那封信拿出來放在手底下壓住,故意露出信封上衛将軍的字跡好讓她看見:“哀家從陛下那裏拿過來了,但是給不給,哀家還是要考慮考慮。”

說完,目光故意落在窗外青翠茂密的竹葉上,替裏間的姜初照,感受這份綠得宜人的清爽。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麗妃就考慮好了,只是精神更加低迷,頗有些認命的意味:“太後若是知道臣妾對哥哥是什麽樣的感情,大抵會把臣妾也扔進衛府的魚塘裏吧。”

我:“……”哀家在你心中就是這種形象?

我:“你錯了,自去年十一月以來,牽扯到你衛家的事不在少數,若不是哀家保你,你已經不能在此處喝茶了。這一次亦是如此,小聶同你脫不了幹系,但沉塘的卻是她,而你依舊是四妃之一,哀家是真的替你操了不少心。”

雖然更操心你和你哥到底咋回事。

她思忖了會兒,終于開始講我愛聽的了,目光落在我掌下的信上,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苦:“太後想聽臣妾交代,那臣妾就說了算了,也不枉費太後疼愛一場。只是希望太後能有個心理準備。”

我豎起耳朵,摩拳擦掌:“準備好了,快快請講。”

她看着我的眼睛,墨色的瞳仁前,如有滾滾河風,如有莽莽海霧:“我肖想我家哥哥,不是妹妹對哥哥的那種,是女子對男兒郎那種,是世俗不許的那種,是要讓宗祠蒙羞、讓天下人唾棄的那種,”停頓片刻,貝齒将下唇咬出血,“也是如癡如醉,如癫如狂的那種。”

盡管我早就猜到了,甚至在養傷的日子裏還時不時琢磨琢磨,給自己找些樂子。

可聽到她這樣講,還是被震撼到了。

再去看她艱澀又痛苦的表情,就覺得萬分揪心。

她不再看我,垂眸翻看自己手指上長年累月練箭而磨出的厚繭,緩緩道:“我的箭法,是哥哥一手教出來的。從十歲開始,我每天早上最期待的事,就是與他一起練箭,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的期待是喜歡,只知道貼在牆邊,看到他從他的院子裏出來的瞬間,就慶幸,還好有堵牆,可以暫時擋住我,讓我可以在他看到我之前,跳啊笑啊的,把不矜持的情緒先釋放一下。這樣等他看到我時,我就是他喜歡的那種,端莊的,穩重的,可靠又可信的。”

她看向窗外沙沙作響的竹葉:“後來我的箭法就很好了,甚至超過了哥哥。他每次都誇我,但是卻絕口不提喜歡我。可我最初想做這些,其實只是因為喜歡他,想跟他做同樣的事,想跟他在一塊呆得更久一些而已。”

“所以你是……”我不知道該不該講,猶豫許久還是講了,“你是單相思?他不知道你對他的感情不止兄妹之情?”

麗妃笑出聲來,還笑得前仰後合的,像是喝了假酒一樣,甚至有鮮明的醉态:“他知道的,十五歲我同他表明了心意。他說需要想一下,因為這條路不好走。但想的結果,卻是……”

“卻是什麽?”

“是反複利用我,揪住我對他的感情,一次一次讓我替他招兵買馬,讓我想盡辦法培養心腹和死士為他所用,但我得到的,卻只是千篇一律的誇獎和贊嘆。”

她越說越激動,眼眶也變得鮮紅,像是幡然醒悟,又像是早已洞曉,卻還是甘心沉溺在不切實際的幻象裏,既恨着那個人,又恨着她自己:“可是,誇贊有什麽用呢。我從未得到過他的喜歡、他的人,哪怕是當做獎勵允我牽一下他的手,都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要規定時限不許超過一秒。我還不如魚塘裏的烏鳢,那些畜生都能得到他長久的注視,而我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沒有。”

到此時,我已完全沒了吃瓜的心情。

是真的覺得眼前這個姑娘有點可憐,也真的很想勸她一勸,但話到嘴邊就覺得無法說出來: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感情,所以即便能看得懂她的難過,但卻無法産生深刻又強烈的共情,是以勸也是不痛不癢的勸,說出來都無法落在她心裏。

“再後來,他就連手也不允我牽了,還替我做主,把我的畫像送進了皇宮,”麗妃的唇角抽搐了幾下,看上去像是在笑,但淚珠卻自作主張地滾落眼眶,把她真正的情緒表露無遺,“是沒有任何不舍也沒有任何愧疚的,甚至非常心安理得地跟我說,‘進宮後努力成為皇後,這樣你就可以幫哥哥和衛家做更多的事了。’”

說到這裏我就有些忍不了了,皺眉道:“他到底是拿你當棋子,還是拿你當妹妹?”

“自然是棋子,”她也是明白的,“我方才說了,我是知道他在利用我的,他想自己做皇帝,需要一個人在宮裏關注陛下的動向,所以才把我送到宮裏來。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

我懵了一下:“你可以不配合啊。”

“太後,你說得太輕巧了。”她擡起雙手捂住臉,眼淚卻從她指縫裏往外淌。

我從未見過這樣軟弱又無力的麗妃,也鮮少聽過情難以堪至如此地步的話——

“明知道他利用我,明知道他不喜歡我,明知道每一次牽完我的手後他就瘋狂地淨手,明知道他說的那些‘日後我若得天下,就娶知意為妻’的承諾是假的,可就是願意為他做這些,在漫長的沒有盡頭的等待中,雖然自己過得不好,卻還是希望他能好過一些。想到他在北疆風餐露宿就難過,知道他回京城休息就欣喜,發現他被陛下盯上就惶恐,聽到午時行刑的聲音,就覺得,心也跟着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

真骨科不敢單獨成文,但隔壁僞骨科《星河枸杞茶》給大家準備好了:

【文案】

宋杞第一次遇見那個哥哥是在初中小賣部,那時她上六年級,他上初三。

他給自己買了一包煙,回頭看了一眼宋杞,就自作主張地把她校服的拉鏈拉到脖頸下方,遮住她裏面被可樂打濕的白袖衫。

然後轉身對他的寸頭哥們兒說:“陳亦,給人家小姑娘道個歉。”

【孤獨敏感的少女 X 溫柔陰郁的哥哥】

【晚熟早戀的矛盾 X 靠近遠離的糾結】

《閑觀》接檔文,溫暖,全糖,治愈,不見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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