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全天下都是你爹娘?”裴敘似笑非笑地看她。

蘇繡甜甜地笑:“只要爹爹能把這全天下的小娘子都納入後院,那全天下都是筱筱的娘親了啊。”

裴敘莫名其妙地睨她一眼:“腦子有病。”

他娘他妹還有這小姑娘就有得他應付了,他還有那閑心再找其他女人?

裴敘不想再與她說話,手撐下颌,別眼看他處。

俊秀的側顏被光影寥寥幾筆流暢勾勒,竟還有那麽幾分矯揉造作的憂郁氣質。

蘇繡卻沒想放過他,繼續叽叽喳喳:“爹爹怎麽可以這樣罵筱筱呢?爹爹一定是厭棄了筱筱對不對?筱筱就知道,爹爹有了那郭家小娘子,就不願意要筱筱了。阿婆真是個壞人,明知道爹爹會為了郭家小娘子抛棄筱筱,還特地要筱筱跟過來,受盡這委屈,筱筱好傷心好難過就快要不能呼吸了嗚嗚嗚……”

聽到這番話,裴敘心生不妙。

他就知道,這是昌平布下的一場陰謀。

蘇繡就是昌平派來的眼線,監督他有沒有好好道歉的。

裴敘看着蘇繡,無奈地落下一聲輕嘆。

不過,這樣也挺好。

屆時郭家老爺見到蘇繡,真以為她是他女兒,從而懷疑他有外室人品敗壞,中他下懷把婚退了,豈不美哉?

但他們來的不巧,郭家的老爺并不在府中,接待他們的,是其長子郭韞。

郭家從文,郭韞膚色白淨,長眉漆瞳,一看也是那種斯文秀氣的書生。

而他待人接物,亦是溫柔和氣,滴水不漏。

本來裴敘逃婚,是拂了郭家面子,稱他是郭家的罪人都不為過。

可那郭韞教養極好,明知這事,卻還對裴敘招待有加。

裴敘很不好意思:“多謝郭兄招待,言瑾愧不敢當。”

言瑾,是他的字。

郭韞輕笑擺首:“三公子不必如此,是該我們郭家向你賠罪才是。”

裴敘微蹙眉頭:“此話怎講?”

郭韞道:“恕祈宣無禮,不能相告,還請三公子等家父歸來以後,再說不遲。”

裴敘面帶微笑,心裏的那點兒思緒卻已繞了好幾個圈。

郭家對不起他?

感覺這事兒怎麽想都像是好事。

莫非是郭家小娘子先他一步逃婚了?

還是郭家見他品行不端,早有了取消婚約的打算。

想想,裴敘還有些高興,嘴角翹起的弧度如何也壓不下去。

蘇繡發現他那點小雀躍,逮着時機就開口:“義父,你這是在高興什麽啊?是在高興要見到郭家小娘子了嗎?筱筱就知道,義父的眼裏有了別的小娘子,就不會在意筱筱了。”

一聽到她這番話,在座的兩人都有些愣怔。

裴敘擰眉看她,一臉鄙夷。

呵,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之前還爹爹爹爹地叫他,現在他竟直接降級成義父了。

不僅如此,她還颠倒是非,把他說的如此肉麻。

分明就是在郭韞的面前,變相讨好郭家小娘子,為他挽回一點面子。

他還真是低看了昌平和這黃毛丫頭。

這話出口,蘇繡不僅迎接了裴敘的鄙夷視線,還有郭韞的錯愕目光。

她本是笑盈盈地在看裴敘,可眼角餘光處,她瞥到了郭韞。

那青年端坐一旁,靜靜看她,眼神複雜。

蘇繡一愣,下意識地對上他視線。

可還沒來得及捕捉他眼底情緒,郭韞就已收回了目光。

他舉止從容地端起茶淺酌,低笑:“不知三公子這是何時認的義女?”說着,又擡眼,笑盈盈地打探蘇繡。“真是個伶俐的可人。”

裴敘答:“前不久。”

兩個大男人之間的對話總是無趣,蘇繡聽了一會兒,就有些坐不住了。

在她開口之後,郭韞便叫了府中婢女,帶她去院裏游玩。

蘇繡道了謝,就歡歡喜喜地跟婢女離開。

春日和煦,略有些刺目。

蘇繡怕灼到皮膚,就請求那婢女:“姐姐,你可以幫我找一把油紙傘來嗎?”

蘇繡是客,那婢女自不敢怠慢,應聲之後,就暫離此地。

蘇繡一個人留在這庭院,無所事事地閑逛起來。

與裴家的庭院不同,郭家的匠人明顯是別具匠心。

這庭院的每一處設計,都能看出設計者的用心。

沿鵝卵小徑曲折前行,十步換一景。

先是蔥蔥郁郁的花木,姚黃魏紫争奇鬥豔,卻不料下一個轉彎後,就入了桃林。

和煦春風拂過,淡粉的花瓣就紛揚落下,停在蘇繡的發間和身上。

誤入仙境的驚豔。

她看着這滿園春。色,沒忍住一陣感嘆。

這文人和武将之間,果然是相差甚遠。

裴家的庭院雖布置得不差,但卻是過于繁華奢靡,少了裴家的自然韻味。

蘇繡負手身後,做出老者評判的姿态,滿意地從桃林走出。

桃林外,有外河引進的一條溪流,潺潺淌過假山。

桃花的花瓣點點落入水中,随水流遠去。

蘇繡本還想再沿溪流前行,但她見那婢女還未歸來,她身在別家府邸也不該如此失禮,于是就打算原路返回。

可她卻在桃林裏迷失了方向,瞎轉悠了半天,也沒有找回原來的地方。

這令她有幾分沮喪。

蘇繡坐在橋墩,打算等有人經過時,再向那人詢問方向。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等了大半天,還真等到了。

來人是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娘子,一人着杏黃緞面繡折枝芍藥的襦裙,明豔張揚,而她身後的人身着鵝黃色襦衫下配淡青羅裙,端的是秀麗清雅。

終于見到大活人,蘇繡眼神一亮,忙起了身向她們迎去。

結果那兩人風風火火走的很急,根本就沒注意到蘇繡。

于是兩行人在橋上撞了個正着。

杏黃衣裙的小娘子身形不穩,從橋頭栽了下去。

她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麽,然後帶着蘇繡齊齊下水。

“啊——”尖叫之後,是重物落水的巨大聲響。

早春的河水冰寒徹骨,蘇繡一入水,就感覺渾身血液似被凍住,四肢不能動彈。

另外小娘子也差不多的情況,在水裏不斷撲騰着,連呼救聲都喊不出來。

還是岸上僅剩的那小娘子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出聲呼救:“來人,快來人啊!長公主殿下落水了!”

蘇繡的耳朵裏雖然灌了水,但這話還是聽清了的。

猛地知道眼前人身份,她一驚一愣,腳抽了。

然後身體變重,慢慢地往水底沉了下去。

呼吸被一點點抽盡,蘇繡覺得,她要死了。

可她的師父和師弟,還沒有找着呢……

她還想帶他們回清水鎮,重新經營濟世堂,治好師父的病,和穆丞一起行醫……

她還不想死……

大抵是上天聽到了她的聲音,又或者是禍害遺千年。

蘇繡還真沒死成。

她被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找人救了起來。

重新得到呼吸,蘇繡張着嘴大口喘氣,劫後餘生的幸福感浮現心頭。

但她高興得有點早。

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她就被人揪住了衣領,狠狠挨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聲之後,蘇繡的腦子裏只餘一片嗡嗡雜音。

“你是哪兒來的野丫頭,竟敢沖撞長公主殿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藕粉色衣衫的小娘子高高揚起了手臂,惡狠狠地看着她,怒道。

蘇繡被打得有些懵,捂着發疼的臉頰,半晌沒回過神來。

下一刻,她又要向蘇繡打來。

還好那長公主及時止住了她:“阿袖,不過是個小孩子,不要和她計較。”頓了頓,她嘆:“唉,現在衣服濕了,得趕緊去換一身。”

這倒提醒了郭袖。

她怕長公主染上風寒,撇下蘇繡,準備帶公主離開。

不過,在臨行之前,她還是沒忘找蘇繡撒氣:“年紀小也不能欠管教,來人,給我好好地看着她,讓她一直在這裏跪着,我沒吩咐之前,決不能讓她起來。”

蘇繡不服,準備與她理論。

可剛一起身,腿彎就被人狠狠一踢,再次跪地。

蘇繡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她氣得要炸了。

但現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況且,又是她先沖撞那長公主的。

她若非要出現在這口氣的話,只會到更糟糕的地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蘇繡緊緊閉了眼,在心裏把這郭家小娘子罵的狗血淋頭。

看那郭韞斯斯文文的,卻沒想到,他的妹妹竟是如此野蠻的一個女人。

裴敘逃婚還真沒有錯。

郭袖和那公主走遠以後,蘇繡還是沒有反抗。

她就規規矩矩地跪在那兒,表現得懦弱好欺負。

還好,她沒跪多久,那找傘的婢女就過來了。

看到蘇繡跪在這裏,婢女慌得不行,手忙腳亂地要扶起她。

旁人監督的仆人見狀,出聲阻止:“你這是在做什麽!”

婢女瞪他:“這話該我問你罷!這可是我們大公子的貴客,你竟敢如此怠慢!我看你是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了罷!”

仆人得知蘇繡身份,臉色驚變,也幫着婢女去扶蘇繡。

可蘇繡卻像是跪上了瘾,死活不肯起來。

被他們逼急了,淚水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個不停:“你們別拉我,我不起來……”

婢女無可奈何,又匆忙趕回,将這個事情禀報給裴敘和郭韞。

一聽到這個消息,兩人終于不再唠嗑了,火急火燎往這邊過來。

蘇繡自然還跪在原地,時不時地擡起手抹淚。

看到裴敘以後,她眼神一亮,作勢要起身。

可下一刻,那眼底的光亮黯去,她又低下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

“你這是怎麽了?”裴敘半蹲她身前,看着她濕噠噠的衣服,小臉上交錯的淚痕,難得沉肅,緊蹙了眉。

郭韞心細,提醒道:“天寒,還是先帶小姐去換身衣服罷。”

裴敘點點頭,就要拉她起來。

但蘇繡就像是見了什麽怪物似的,匍匐在地上,哭得更厲害了:“義父、義父不要拉我,義父要是把筱筱帶走的話……筱筱、筱筱就會死掉的……筱筱死掉的話,筱筱就不能再見到義父,不能再見到阿婆了……筱筱不要起來嗚嗚嗚……”

見狀,那翩翩優雅的公子也不由蹙了眉,偏首問仆人:“到底怎麽回事?”

蘇繡等的就是這個。

在仆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郭韞後,蘇繡假模假樣地擡起手擋臉,生怕別人發現不了她臉上紅痕似的。

裴敘果然沒令她失望,撥開了她的手。

“郭兄,”看着蘇繡紅腫的臉頰,裴敘緊抿了唇線,臉色黑得不行,“你郭家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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