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大半夜的嘶啞男音像極了鬼招魂。

蘇繡被這乍然響起的聲音吓得不輕。

一時間,她的那些旖旎瞬間消散,化作了無邊無際的恐懼。

“啊啊啊鬼啊——”蘇繡頓時發出了一陣鬼哭狼嚎。

這一聲尖叫,差點沒把她眼前的人吓暈過去。

“小姐是我啊。”老管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擦了擦額角汗,戰戰兢兢道。

蘇繡頓了頓,這才睜開眼,仔細端詳起眼前人來。

是經常守門的老管家。

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氣。

老管家問:“這大半夜的,小姐不睡覺,怎麽還跑到這裏來了?”

蘇繡一本正經地答道:“有些睡不着,就出來轉轉。我現在有些困了,就先回去睡了。管家也記得早些歇息啊。”

老管家愣了愣,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怔怔地看她從眼前走了過去。

看她背影遠去,老管家背手身後,沒忍住笑着擺首。

時辰已經不早了。

折騰了大半夜,蘇繡雖然有些累了,但精神還是挺好,沒甚困意。

于是她便趁着月色正好,在自家後院晃蕩了起來。

仰頭看天上明月,蘇繡生了些悵惘情緒。

也不知道,裴敘回去了沒有。

望月許久,蘇繡終于收回了目光,準備回房歇息。

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晃蕩到了一處陌生的院落。

這地方一個人都沒有,随處可見的荒涼。

雜草叢生,林葉繁茂得不見縫隙,像是常年沒人打理的幽深之地。

風過枝葉,帶起一陣窸窣聲響。

這細碎的聲音響在漆黑夜裏,尤為詭異。

随着窸窣聲響起的,還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歌聲。

朦胧空靈,響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非但不悅耳,反倒是令人毛骨悚然。

蘇繡後背發涼頭皮發麻,緊阖了齒關,才不至于驚叫出聲。

“嗚嗚嗚……”她被吓得一陣嗚咽,忙提起裙擺,匆匆忙忙從這裏離開。

等回到房間時,蘇繡翻來覆去,都沒有睡意。

恍恍惚惚間,她似乎還能聽到方才的歌聲。

如泣如訴地響在她耳畔,詭異……卻又異常熟悉。

仿佛是夢境,又好像是回憶,她的腦海裏浮現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身影。

那個女人将年幼的她抱在懷中,神色溫柔,嘴唇一張一合,輕輕将這首曲子哼出。

但那女人的臉上卻像是蒙了一層薄霧,無論蘇繡如何去撥,都無法看清她面容。

歌聲徹夜未歇。

蘇繡被這樣莫名其妙的夢折騰得又驚又怕。

醒來之後,她便急急忙忙找到了郭林氏,将這首曲子哼了出來。

郭林氏聽着曲子,唇角的笑意似有些蒼涼。

蘇繡細心地注意到,不免疑問出聲:“阿娘,這首歌……你聽過嗎?”

郭林氏沒有反駁地輕輕颔首:“小時候,你就是聽這首曲子長大的。”

所以在她夢境裏的那個女人,就是郭林氏?

蘇繡愣了愣,說不清心裏是松了口氣還是更沉重了幾分。

她将昨夜的事情講給了郭林氏聽,郭林氏片刻詫異後,笑道:“應該是府上的婢子聽過以後,就将這曲子學了過來,守夜無趣時,就随口哼了起來。”

蘇繡聽後,覺得在理。

她還沒來得及點頭應和,就被郭林氏推了推:“好了,我看啊,是你這幾日在府中悶壞了,所以胡思亂想。看今日的天氣這麽好,你就好好地出去轉一轉罷。”

蘇繡很想說她昨晚已經出過門了,但這事兒實在不好開口,猶猶豫豫間,就被郭林氏推上了車:“府裏還有好多事情要我處理,我就不能陪你了,所以筱筱一定要記得給阿娘買西市那家的胡餅回來哦。”

蘇繡挑起車簾看她,略有些無奈。

原來是想吃胡餅了,把她當丫鬟使喚來着。

但郭林氏的話也沒有不從之理,蘇繡輕嘆一聲,到底乖乖離去。

因為那首曲子,她昨夜睡得不太好,所以白日裏就沒甚精神。

她打了個呵欠,吩咐陪同的婢女:“我有些累,先睡一會兒,等到了西市,你再叫醒我罷。”

說完,就頭靠車壁,阖眼假寐。

可沒待婢女叫她,她就在半途醒了過來。

行駛的馬車驟然停下,蘇繡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傾,猛然驚醒。

她在情急之下扶住車壁,這才沒至于摔倒。

車外是一陣喧嚷。

蘇繡緩了緩神,而後挑起車簾,往外看去。

車外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就像是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将整個長安城給蓋住。

只留了一條青石大道。

“小姐,這裏人太多了,我們的馬車過不去。”車夫如是道。

蘇繡點了點頭,随後彎身下了車。

城裏亂成這樣,想必是有什麽大事發生罷。

站定在地面時,蘇繡望着人海盡頭,微蹙了眉頭。

在長街的盡頭,似乎有一面旗幟揚起,随風而動,逐漸在她的眼裏清晰起來。

紅底黃邊的旗面上,書了一個“燕”字。

随旗幟而來的,還有黑壓壓的一衆士兵。

他們從長街的另一頭過來,身披盔甲手握長槍,落落挺拔,英姿飒爽。

當先的那人,身騎駿馬,面色清冷,淡漠面對這人群之中的閑言碎語。

銀甲加身的青年高坐馬背,抿直了唇線,神色清冷,頭盔半掩他面容,愈将他面部的輪廓勾勒得冷峻淩厲。

他披光而來,像極了初升的朝陽,熠熠灼目。

“怎麽是他領軍做帥啊?他家不都是叛軍嗎?”

“對啊,且不說他家裏的事,這裴三公子好像也從來沒上過戰場罷?”

“我看他文文弱弱的,怕只能躲在營帳裏邊罷!”

說着,竟有人笑出了聲來。

一旁的蘇繡一字不落地聽完了這些話。

她緊握了身側的拳頭,疾步向前走去。

在她撥開人群走到那幾人的面前時,領兵的裴敘也騎着馬,走到了她的身前。

聽到那邊的動靜,蘇繡也忘了反駁,下意識地轉頭,向他來的方向看去。

馬蹄踏在青石板道上,一步接一步向她靠近,而那馬蹄聲,也一步比一步沉重,像是踏在了她的心頭。

蘇繡愣愣看着馬背上的颀長身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眼睛竟有些酸澀。

她閉了閉眼,等再次掀眸時,視線卻模糊了起來。

而不遠處的那人,也停下了腳步。

“三哥,我不許你走!”嬌嬌弱弱的小姑娘突然從人群沖出,雙臂張開,橫在了大道中央。

與此同時,裴敘也勒緊了缰繩,迫使駿馬高揚馬蹄,停了下來。

看着突然沖出的裴蔓,他眼眸微眯,沉聲道:“你怎麽來了?”

裴蔓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我才不要聽三哥的話離開長安!我也不要三哥離開阿蔓!三哥如果要走的話,就帶上阿蔓一起吧!”

她雖然強忍着情緒,但終究是小孩子,說着,淚珠子就像是斷了線般地落下。

如今,裴家失勢,他走之後,定安侯府更是沒了庇護。

他本是想送裴蔓離開,秘密地保護她,可卻沒有想到,她一個幾歲的孩童,竟能從他屬下的手裏逃脫,找到這裏來。

裴敘看裴蔓的眼神裏多了些沉重:“阿蔓聽話,回去。”

裴蔓格外倔強:“三哥回去的話,我就回去!”

裴敘閉了閉眼,冷聲吩咐身邊的常随:“秦禹,帶她走。”

随後緊握了缰繩,驅馬繞過了裴蔓,緩緩從她身邊走過。

裴蔓本想去追,卻被他身邊的秦禹突然抱起,走近了人群。

與裴敘背道而馳。

裴蔓伏在秦禹肩頭,不停掙紮着,也不停呼喊着:“三哥!我不許你走!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回來好不好?”

從威脅到祈求,裴敘都不曾為她停留過半刻。

漸漸地,裴蔓陷入了絕望,放聲大哭。

不遠處的蘇繡靜靜旁觀這一幕,垂在身側的手漸握成了拳,用力到骨節發白。

為什麽……會這樣?

連裴蔓這樣的小孩都知道這個消息,可偏偏就是她……到了今日才得知?

為什麽……他昨晚沒有告訴她?

她在他的眼裏,果然就是個外人嗎?

蘇繡總覺得心口有什麽東西堵着,悶悶的、隐隐作痛,逐漸蔓延開一片酸澀。

他冷着臉騎着馬,從她的身前慢慢走過。

身後的千軍萬馬也随随他的遠去,逐漸遮擋了她的所有視線。

蘇繡仿佛什麽都看不見了。

她低垂了眼睫,愣愣看着地面。

垂在身側的手越捏越緊,險些就要将指甲掐進掌心。

真的是……太過分了。

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她不要再喜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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