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鐘清打了盆涼水, 他看着躺在床上至今昏迷不醒的少年,随手将那塊冰涼的布蓋在他的額頭上。他回頭問藥師道:“他真的沒事?”
老藥師搖了下頭, “應該沒什麽大事,一時氣血攻心, 又加之連日勞累, 服了藥休息一陣子就好了。”他從腳邊拿起一個方形的藥箱, 打開拿出了幾瓶丹藥與傷藥, 交給了鐘清, 仔細地叮囑他注意事項。等鐘清記下後, 老藥師這才合上藥箱慢慢起身。
藥師離開後,鐘清搬來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看着臉色慘白的唐皎, 看了會兒, 他伸出手去将唐皎上完了藥的手放回到了被子上,然後低聲嘆息道:“小小年紀這麽負氣做什麽?人家那是世上最後一條龍,你要怎麽和人家比啊?男主的人設男二的命。”
自然沒有人回應, 鐘清伸出手去給他掖了下被子。
唐皎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一個夢。他走在黑暗中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忽然眼前出現了大片明亮的光, 他停下了腳步, 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下雨了, 金色的夕陽斜晖照耀過碧瓦飛檐, 熟悉的庭院中, 美麗的女人站在神龍樹下,葉子安靜地飄落在她的華服之上。
唐皎怔怔地看着那個背影,美麗的女人慢慢地回過頭來看他,卻是一張滿是鮮血的臉,裂開的頭顱讓她的臉看上去比正常時寬了兩倍不止,腦漿與鮮血一股股地流過裂開的鼻梁,再順着下巴一滴滴地滾落到衣襟上。她說:“唐皎是母親最重要的東西,母親可以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她看着自己那不說話的可憐的孩子,問道:“唐皎愛母親嗎?”
唐皎似乎受了極大的震動,他開始搖頭,“不……”
女人還是道:“唐皎愛母親嗎?”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那聲音一遍遍地重複着,“唐皎愛母親嗎”
“不要……”唐皎往後退,那聲音卻仿佛是躲不開似的萦繞在他的耳邊,他不停地搖頭,喉嚨裏仿佛發不出聲音一般,他叫道:“不要再說了!”
女人望着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求饒的可憐孩子,她低聲道:“唐皎愛母親嗎?母親愛唐皎,母親是這麽的愛唐皎,母親可以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
鐘清正低着頭快睡過去了,忽然房間中爆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聲,他瞬間驚醒了過來,燈早就已經熄滅了,屋子裏漆黑一片,他下意識道:“唐皎?!”
黑暗中,唐皎躲在那床的內側死死地抱着自己,整個人有如崩潰了似埋着頭劇烈顫抖,原本已經包紮好的傷口崩裂開,大塊大塊的鮮血迅速浸透了衣服,“母親!母親!”他神志不清地去抓那被風吹動的鬼魅簾子,卻猝不及防地摔了下來,一聲重物砸在地上的悶響,他像是還在夢魇中,只是一味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叫喊道:“母親我好疼啊!我好疼啊!”
鐘清已經懵了,一時情急愣是摸不到燈,“唐皎?!”他邊找燈邊過去,剛一找到人,唐皎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抱了上來,“母親,好疼啊!母親我真的好疼啊!我受不了了!”
“唐皎!”鐘清大喊了兩聲對方一點回應也沒有,反而顫抖得更加厲害了,毫無辦法,鐘清終于擡手一把将人抱住了,“好了好了!”他聽妙妙真人說過唐皎母親的舊事,一時之間心中也是又驚又無奈,被抱住的唐皎非但沒有迅速平靜下來,反而從被人抱住的那一瞬間就發出崩潰的、無意義的慘叫,越來越慘烈,仿佛他正在承受着完全無法忍受的痛苦,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巨大的折磨,鐘清聽得心驚膽戰,又過了半天,鐘清低聲道:“好了,你是做噩夢了嗎?好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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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才逐漸地停止了顫抖,慢慢地恢複了神志,鐘清發現沒有聲音了,他試探着道:“你……你沒事吧?”黑暗中沒有一點聲音傳來,兩人坐在床邊的地上,鐘清感覺到少年抓着他的手一點點地松開了,但仍是沒有別的動作與聲音。
“你……”鐘清心中不知道如何是好,對唐皎這樣的少年來說,他肯定不願意被人發現弱點,更何況是這麽脆弱狼狽的一面,現在他就這麽撞上了,也全看見了,不管說什麽都尴尬。他于是什麽也沒說,沒勸也沒問,就靜靜地陪着這個孩子在黑暗中坐着,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不知道。
對于一個撕心裂肺哭喊着叫“母親”的孩子,能說什麽呢?
過了半個時辰。
房間中點上了燈,有光亮了起來,鐘清幫少年重新包紮了下手臂上的傷口,少年沒看他,也沒說不讓他包紮,全程一動不動地抱着腿坐在榻上注視着窗外。鐘清處理完傷口後,起身走到桌案邊,将藥一瓶瓶地收好,他忽然回頭看那少年道:“你餓不餓?”這孩子都多少天沒吃東西了?
沒有聲音傳來。
鐘清道:“啊看這桌上還有兩碟糕點,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吃,這殿中裏的糕點照理說是幾個時辰換一次的吧?”他說着話又回頭看了眼唐皎,然後他自己撿起一塊糕點吃了起來,道:“還挺甜的啊,裏面還有梅子幹,你要不要也吃點?”他端着那盤糕點到了唐皎的面前,唐皎看也沒看一眼,鐘清道:“你是不喜歡甜的啊?”他拿手指了下另一塊,道:“這個好像是鹹味的,還有這個,這個好像是酸棗做的的,你喜歡吃酸棗嗎?”
唐皎仍是一動不動地看着窗外不說話,鐘清終于放下了盤子,心道“這我能怎麽辦啊?!等死吧!”
鐘清坐下了,看着唐皎道:“這有句話你聽說過嗎?人活一世,草生一春。人這一輩子不過就是活百年而已,勞勞碌碌的去争那些修為啊、天下第一啊,其實也沒什麽意思,反正多少年後大家都是要死的,到時候這些名氣啊、輸贏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又有有什麽用呢?你說說當年那些天下第一的修士,死了不也什麽都消停了。趁着還年輕,多享受當下,那是再聰明不過了。”
孩子,看開點,龍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人是會死的,咱們何必用有限的生命去和對抗無限續命的挂逼呢?
唐皎依舊不說話,鐘清心裏也清楚他心結不在争強好勝,可這世上有些事情啊,那真的是沒法說啊。良久,他才終于低聲道:“人活在這世上,那當然是要為了自己而活着,你說是吧?”
唐皎望着那窗外漆黑的夜幕,眼睛一動不動,鐘清在心裏直搖頭,“真沒救了。”又暗暗地嘆氣,“孩子,慘的事情還遠沒有過去呢,你可怎麽辦啊?”
那一日清妙閣中,妙妙真人除了将唐皎母親的死因告訴了鐘清外,還同他說了另外一件唐家秘聞,驚得他連連反問:“你是怎麽知道的?”妙妙真人從何得知已經成了一個謎,但那件事它應該是真的。
那件事與唐皎的母親有關。那個傳說中美麗到不可方物、令整個天水九州乃至于天下都為之黯然失色的女人,就連妙妙真人提起她時都有些許悵然。那個女人太美麗了,也太耀眼了,這世上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會深深地愛着她,那種愛不一定是男女之愛,更準确地說,是一種傾倒,這世上有這樣的美麗存在着,讓人發自真心地感到震撼,她是一個活着的美麗傳說。
傳說本身就是迷人的。
這個美麗的女人輕易地獲得了世上所有人的愛,但她這一生卻和這個字沒有半點的關系。她嫁了一個她根本不愛但是與她志同道合的男人,為了一個預言:她這一生只會有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将會是這個世上最強大的修士。
美麗的女人為她的孩子挑選了一個優秀的父親、一個榮耀的家族,當她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她發現那是只是個毫無天分的廢物,唐家家主雖然失望,但到底還是憐惜幼子與美麗的妻子,他力排衆議将其立為了下一代的唐家家主,可當他再次見到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經被掐得斷了氣,他那美麗的妻子微笑着告訴他:我們會有一個完美的孩子。
次年,當女人的第二個孩子出世,天賦異禀,可女人還是當着男人的面慢慢地掐死了那個哭嚎的孩子,因為這是個女孩,而預言中那是一個男孩。男人怔怔地看着自己那依舊美麗的、高貴的妻子,想要開口說句什麽,卻偏偏說不出一個字來。
終于,當女人的第四個孩子出世,猩紅的星火降落到天水九州,巨大的青鳥攜帶着古老的祝福而來,普天同慶的盛世景象。男人跪在神樹下祈拜天神,美麗而奄奄一息的女人在血床上溫柔地着着自己的孩子,她知道,這才是她的孩子,她那完美的孩子終于來到了這個世上,延續她的生命,以及那個耀眼的、偉大的、美麗的傳說。
在一片未散的血腥中,她低頭親吻了她的孩子,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吻自己的孩子。
鐘清收回了思緒,他望着那個還望着窗外夜幕的紅衣少年。
孩子相信母親深愛着自己,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母親的愛、為了回報母親的愛。可是這個世上又怎麽會有舍得殺死自己親生孩子的慈母呢?母親做這一切真的是因為深愛着自己的孩子嗎?鐘清記得當初說到這裏的時候,妙妙真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是感慨,又像是驚嘆。
那個美麗的女人啊,得到了所有人的愛,卻終其一生沒有愛過這世上任何的人,親人、丈夫、孩子,她都沒有愛過,她這一生只愛着她自己,深深地愛着她自己,宛如一朵臨水自照的水仙花,當她當衆墜落在風中時,那是一種怎麽樣驚心動魄、又恐怖至極的美麗啊,整個世界都被那種前所未有美麗震撼了。
同時,那一幕也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四歲孩子的心中。
鐘清對這種變态的美麗沒什麽感覺,當然也可能是他沒親眼見過所以沒感覺,他倒是更心疼眼前這個少年。如果讓他知道了母親其實從來沒有愛過自己,所有執着的一切頓時沒了意義,這孩子會怎麽樣?恐怕是會立刻當場崩潰發瘋吧?他正想着長痛不如短痛,要不要索性将真相告訴他,免得他真的一錯再錯,最終走上一條萬劫不複的路。
可就在鐘清要開口的時候,他忽然間腦子裏又劃過一個更加驚悚的念頭,如果說……唐皎其實早就知道這一切呢?
母親不愛孩子,可孩子是真的深深地愛着母親啊,那個四歲的、小小的孩子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美麗的、關于愛的謊言,才能逼迫自己去承受這一切。他相信自己只要足夠優秀,他的母親就會愛他,那只要他更加優秀一點,他就能得到母親更多的愛,反過來就能證明這一切是真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四歲的孩子就靠着這個念頭渡過了無數噩夢的夜晚,這又是怎麽樣的一個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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