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鐘清最終還是選擇什麽也沒說, 有些事情沒辦法勸。他把吃的放在了唐皎的手邊,“多少吃點吧。”

鐘清看了半天, 心中暗暗地嘆了口氣。

另一頭,妙妙真人正在做他的老本行, 和稀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唐皎與雲玦已經結了仇, 兩人誰也不服誰, 誰都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這兩人都不是什麽善茬, 唐皎的脾氣是一根筋, 撞南牆死了他也不回頭,至于雲玦, 妙妙真人現在感覺到了, 這位那也是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英雄好漢。

作為天衡宗的掌門,他自然是不想見到唐皎與雲玦這麽仇深似海,更不想将此事鬧大, 這一次已經鬧得很丢人了,好在誰也沒出事,這是萬幸中的萬幸。他帶着雲玦進了自己的閣殿,自己先坐下了, 見雲玦還站着, 他又站起身伸手輕輕地攬過雲玦的肩, 道:“來, 來, 坐吧。”

雲玦擡眼看了看忽然就對他親熱熟絡起來的妙妙真人, 他坐下了。

妙妙真人和顏悅色地看着他,親自給他倒了杯茶,先是好好地關心了他一番,問道:“你身體真的無妨了嗎?”

“嗯。”

妙妙真人假模假樣地說了半天知心話,終于切入正題,道:“既然大家都沒出什麽事,師兄弟之間還是以和為貴啊。我今日看着你們啊,想起我們當年幾個師兄弟了,我們在你們這個年紀,十二三歲,争強好勝,也是鬥得不可開交,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小孩子打打鬧鬧也就罷了,有的人啊,鬥到了年過百半,老都老了還在鬥氣,鬥了一輩子,你說好笑嗎?”說着他也笑了下,“可是啊,自家師兄弟之間再怎麽鬥,那也是心連着心,恩恩怨怨自己關起門來解決,自家人那只有自己能欺負,外人想要摻和一腳那是白日做夢,真遇到了事情,同門師兄弟永遠是第一個站出來幫你的。”

見雲玦不說話,妙妙真人繼續道:“為人處世在一個‘容’字,有容乃大,心胸寬廣,才能夠廣結善緣。若是遇事你也不讓、我也不讓,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鬧到你死我活天下大亂的地步,這說出去都讓人家笑話。其實啊,師兄弟之間小打小鬧,等你們長大後回頭來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那時你們要面臨的才是真正的大風大浪人心詭谲,誰會幫你呢?還是同門師兄弟,大家彼此互相扶持、親如手足兄弟,切記不可門派內鬥、自亂陣腳啊。”

雲玦還是不說話,妙妙真人給他講了幾個過去自己那幫師兄弟的故事,雲玦終于道:“掌門的意思是,讓我讓着點唐皎,不要與他計較。”

妙妙真人道:“師兄弟沒有隔夜仇,話都說開了,将誤會解開了便好了。”他慈愛地望着雲玦,道:“掌門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懂事、明事理,将來也必然是一代宗師前程無量。唐皎那孩子啊,我有時也覺得他做事不管不顧太過莽撞,我也時常訓他,但我知道他本性不壞,只是自幼受家人、師門寵溺,養出了這副我行我素的性子,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咱們便多讓着他一些,少與他計較,當他是個不懂事、愛耍脾氣的小孩子就是了。”

雲玦看着妙妙真人很久,忽然笑了一聲,道:“憑什麽?”

妙妙真人的眉頭輕輕地動了下,道:“什麽?”

雲玦表情如常,道:“我與他沒有一點關系,他是什麽高貴的身份不關我的事,他家人、師門寵溺他那也與我無關。我只知道他死纏爛打找上門來要和我比試,我說了不想比,他步步緊逼不肯放過我,那好,比就比。可他又為了贏在比試中下毒暗算我,我差點為此丢了性命。我前面說他一句仗勢欺人、再說他一句卑鄙下作,沒錯吧?這種仗勢欺人、卑鄙下作的小人,與他做手足兄弟我怕他在背後要我的命。這種人,我又憑什麽要處處讓着他?”

這……

“掌門剛剛說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雲玦看着妙妙真人,道:“他差點殺了我,碧海丹沙無藥可解,若非我僥幸逃過一劫,我現在已經死了,在掌門眼中這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我要讨個公道,與他算這筆賬,那就是我心胸狹隘,挑起門派內鬥,依掌門的意思是,我還欺負他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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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雲玦道:“是,我比不上他,他出身高貴,打小受師門與家人寵溺,衆星捧月高高在上,可我一不是他師父二不是他父母,我也沒攔着你們寵愛他,你們要求我也要和你們似的處處寵着他又是什麽道理?就因為掌門你說我懂事、明事理、将來也必然是一代宗師前程無量?這些與今日這事有關系嗎?我是個好人我就要寵着他,好人活該遭雷劈是嗎?除非他現在跪下來認我做師父,那你們再來跟我說,他打小嬌慣、不懂事、愛耍脾氣,我再想想我要不要讓着他。”

這……

雲玦看着半天沒說話的妙妙真人,他自己的眼神中倒是沒有太多的情緒,妙妙真人終于道:“你這孩子也太犟了些,我說這些話自然也是希望你們都好,你這孩子怎麽就說不通了呢?”他說着話擡手喝了口茶,試圖掩飾他臉上的尴尬。

雲玦道:“掌門說這些話真的是為了我們好?”

妙妙真人立刻道:“那自然是為了你們好!”

雲玦看着他道:“我中了碧海丹沙性命垂危,所有人都認為我死了,這門派中至今為止可有誰說站出來為我讨一個公道?或者哪怕是說将真相說出來就好?”他看着妙妙真人,妙妙真人下意識別開了視線,他輕笑道:“唐皎欺人太甚,你們說那是他的脾氣,可當我要跟唐皎過不去,你們馬上攔着我說同門手足不可相殘,是啊,同門手足不可相殘,那你們教過他這句話嗎?”

這……

雲玦道:“那掌門說這些話究竟是為了我們好,還是說為了唐皎好?”

雲玦眼神中的意味很清晰:從沒指望你們一視同仁,也知道人心向來就是偏的,我不和你們計較,但也請別當我是個傻子。

如果鐘清在場,他會告訴不停喝茶的妙妙真人,這個情況俗稱就是聊爆了。

雲玦離開前,他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一件事,回過身對着還坐在上位的妙妙真人道:“我贏他靠的是我自己的本事,他想贏我那也憑本事來,你們想我讓着他,那我也只能認為你們其實也知道他是個廢物。他真可憐,我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說完這一句,雲玦轉身離開,背影那叫一個利落潇灑。

妙妙真人的內心:“……”

魔鬼,這是魔鬼!

鐘清這邊原本在守着唐皎,忽然被人叫了過來。他進入了清妙閣,妙妙真人出乎意料地沒有喝茶,他捧着個紫金暖手爐坐在位置上,将這段對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鐘清,鐘清聽完後半天沒說話,光是憑着複述他就能感覺到當時情況是有多慘烈多尴尬,終于,他緩緩道:“我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很有道理啊。”

妙妙真人擡頭看了眼鐘清,鐘清低聲道:“那确實挺有道理啊。”他覺得唐皎暗算雲玦這事存疑,但是雲玦又不知道,大家又都是這麽認為的,那這麽一路看下來,這孩子的邏輯确實沒毛病啊,你慘歸你慘,又不是我讓你慘的,你招我我該抽你還是抽你,這個邏輯不僅自洽而且還很能打,從妙妙真人現在的狀态就能看出來。

妙妙真人道:“你怎麽還說這樣的話?你也唯恐天下不亂?”

鐘清道:“那實話實說嘛,他确實是說的有道理,這裏又沒有外人。”他看着妙妙真人手中小巧精致的紫金暖手爐,道:“你這手裏拿着什麽東西啊?挺好看的。”

妙妙真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寶貝爐子,又看了眼鐘清,沒一會兒,這兩人一人捧着個金光閃閃的暖手爐坐在案旁,妙妙真人道:“現在可怎麽辦啊?他如今就是認定了我偏心,我說什麽他也不聽,他覺得他自己可厲害了,什麽也不怕。”

妙妙真人的反派生涯遇到了瓶頸,現在的主角怎麽不聖母了啊?鐘清心道:“說偏心倒是确實很冤枉,我們家妙妙明明就是饞人家唐家的錢,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沒了錢那也就沒有了這好看的紫金暖手爐,單為了這榮華富貴那也要死死護着唐皎啊。”鐘清這邊胡思亂想莫名自己笑了聲。

妙妙真人奇怪地看向他,道:“你還笑得出來?我瞧他可是半點都沒有要離開天衡的意思。”

鐘清立刻收了笑意,道:“那不行啊!那還得想辦法啊!”

妙妙真人道:“想什麽辦法啊?要說我啊,他這個性子那就該放任他去,他以後必然要吃大虧,等他吃上兩次虧他就知道了!”這件事真是越想越氣啊,妙妙真人就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一個小輩當面怼得顏面掃地,“他還真以為我讓他和唐皎和解單單是為了唐皎?他已經得罪了唐家,以唐家的勢力,若非天衡保着他,他現在人早就不知道在哪裏了。他只知道對錯,卻不知道時務,難道他真的要憑借一己之力去對抗唐家?讨不到便宜還要枉送性命!”

鐘清心道:“你別說這事他還真的幹得出來,而且大概率唐家對上他是唐家先倒黴,大家對力量真是一無所知啊。”明面上,他還是勸妙妙真人道:“好了,別氣了,他就是個小孩,不懂事,你和他計較做什麽?”

鐘清已經看開了,他心說這孩子對你那還真的算客氣的,你是沒見他怼我,一句比一句紮心,想起來都是心理陰影。

妙妙真人似乎也覺得自己和一個小輩置氣有些失了身份,他抱着那個紫金爐子坐在那兒半天不說話,鐘清看得莫名有些想笑,又勸了他幾句。過了好半天,妙妙真人才慢慢地緩和了神色,他回頭道:“對了,還沒問你,唐皎那邊怎麽樣了?”

鐘清聞聲那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啊,他搖頭道:“勸不動,那孩子也是個一根筋,我就沒見過比他更偏執的,我和他說話他理都沒理我,等他傷好了一準又去找雲玦。”說不定傷都沒好全就去了,而且絕對是對方去哪裏他就追到哪裏,以雲玦那性子,想想都知道到時候又是一場血雨腥風。鐘清說着話又想起黑暗中少年低着頭沉默不語的樣子,道:“不過話說真的,他也确實是可憐。”

妙妙真人道:“我待會兒去看看他吧。”

“嗯。”

妙妙真人道:“要不我去勸勸唐皎,你去勸勸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

鐘清立刻道:“不了不了!我躲他都來不及!我還想多活兩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倆那仇……是吧?”

妙妙真人點了下頭,道:“也是,那還是算了吧。”抱着手爐了坐了會兒,他揭開蓋子撥了撥火,等爐子熱了些再蓋上,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扭頭對着鐘清道:“你剛說唐皎聽不進去你說的話?”

鐘清道:“他不是不聽我的話,他那是根本就不想理我。”

“你們倆這之前也不熟,他有話不願意和你說那也是情理之中,你要不找他平日裏要好的朋友去勸勸。小孩子嘛,不愛和長輩說知心話,和自己朋友反倒親近些。我記得他和衛岚、季如風那群弟子玩得很好,常常見他們游山玩水約着釣魚,想來感情是不錯的。”

鐘清擡頭看着妙妙真人,半晌他輕點了下頭。是個好主意。

妙妙真人道:“至于雲玦,罷了,我得空再去同和他聊聊吧。”

此時的山外,雲玦正在往回走,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這有些像那種來去匆匆的山中暴雨,開始只是兩三滴落在臉上,迅速變成了傾盆大雨。雲玦在雨中走着,此時已經是天衡宗衆修士休息的時辰,山道兩旁的燈燭很快熄滅下去,漆黑的夜色中,他的背影隐在山林間,像是某種獨行的神秘的獸類。忽然他停下了腳步,身後有聲音傳來,他回頭望去。

“雲師弟!”三四個天衡弟子的身影從林中出現,為首的是衛岚與阿季,“雲師弟!等等。”

雲玦道:“你們在喊我?”

“是啊。”衛岚低着頭氣喘籲籲,他剛剛看見了雲玦從清妙閣下來,他們就去拿了把傘的工夫,等他們再回頭找雲玦,明明還看得見那背影,結果愣是怎麽都追不上,跑了一路,還是雲玦停下來等他們,他們才抓到人。衛岚伸手将一把傘遞了過去,“傘、給你傘。”見雲玦不伸手,他直接把傘撐開了塞給了雲玦。

雲玦道:“你們追我就是為了給我傘?”

一旁的阿季喘得快斷氣了,他道:“不、不是,我們那日都看見你受傷了,我們很擔心你,聽說你沒事我們就約了看看你。”

這些日子山下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天衡宗下令禁止議論,可規矩哪裏鎮得住人心?弟子們背地裏還是議論不休。唐皎這事做的确實太為人不恥,連他的朋友都受不了,清妙閣的處置方式也讓大家寒心,當初鐘清為難雲玦可他畢竟沒傷人性命,弟子們反應沒這麽大,但今日不一樣,因為嫉妒所以當衆暗算殺死另一個優秀的弟子,這事的影響簡直太惡劣了,他唐皎今日可以殺死一個雲玦,明日就可以随便害死另一個弟子,誰知道這種事會不會輪到自己的頭上?和唐皎比起來,在座出身略有勢力的弟子那也變得和雲玦一樣了。

除此之外,天衡弟子群情激奮還有個原因,這普天下的道門都是差不多一個樣子,越是修為高深的修士越是冷漠,反倒是底層的少年修士偶爾會有不合時宜的熱腸。這是一種基本已經在當下道門絕跡的行為,叫做:路見不平,出手相助。

雖然他們人微言輕确實是改變不了什麽,清妙閣也不會去聽他們的聲音,但是好在那份心是在的,他們拿出了自己的态度。阿季對着雲玦道:“師弟,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從他們幾個弟子的臉上就能看出來,他們确實是高興的。阿季看着雲玦道:“師弟,我們還有話幾句話想和你說。”

暴雨中,阿季一字一句道:“我們有種預感,你會成為一個很偉大的修士,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希望你都能堅持下去,不要輕言放棄,我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會成為真正偉大的修士。”

雲玦看了他們一會兒,終于道:“多謝。”

一旁的衛岚也道:“師弟,你真的沒有事嗎?我們心中都很擔心你。”

雲玦道:“我沒事。”

餘下的弟子道:“師弟,若是你今後遇到了什麽麻煩,只要師兄能幫你的師兄就一定會盡全力幫你。你不要見外,我們是同門師兄弟,本就該相互扶持,師兄當初沒有幫你,心裏一直很後悔。你若是想要離開天衡,你可以去師兄的家族修行,我立刻寫信回去,你放心,天下之大一定有你的容身之處,誰也不能一手遮天。師兄相信,你今後一定會成為很偉大的修士。”

弟子們聞聲紛紛接話,“是,我也可以寫信回去!”“我也寫!”“這天下又不是只有天水九州一個地界,也不是只有天衡一個道門!”“修煉與出身無關,強者為尊,這是道門亘古不變的道理,贏了就是贏了!輸不起就別來!”

山中暴雨如注,雲玦望着那些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話的年輕修士,今夜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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