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鐘清聽了妙妙真人的話後就去找阿季與衛岚, 到處也沒找見,他只好先回到了唐皎那裏。他帶了吃的過去,是一些粥和簡單清淡的小菜, 房門沒上鎖,他推門進去後發現唐皎睡了, 他放輕了腳步, 将食盒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又低下身把滾落在地的幾個藥瓶撿了起來。原本擺在桌子上的甜食糕點依舊碰也沒被碰過, 但是鐘清撿起來的藥瓶的開口處有倒出來的粉末痕跡,說明這孩子雖然還是沒吃東西,但他是給自己換了藥再睡的。

鐘清幾乎都能猜到他的心理活動, 命可以不要,輸贏一定要争, 等傷好一點, 他就立刻去找雲玦鬥個你死我活。鐘清往好裏想,至少這還知道自己現在受傷虛弱,懂得養精蓄銳,那說明還沒完全喪失理智啊。

鐘清坐在一旁的長榻上望着床上的那個模糊的身影, 窗外狂風驟雨動靜大的吓人,他怕這孩子睡不好, 起身去關上了窗。還是等這孩子醒了再來吧, 他這麽蹲在人家房間裏好像也挺奇怪的, 鐘清把吃食留在了桌子上, 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 風猛地吹開了窗戶,床簾被吹了起來,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床上空無一人,鐘清看見的模糊身影原來是堆起來的被子。

鐘清沖出了屋子,暴雨噼裏啪啦地打在屋檐上,濺出無數的晶花。

黑暗的山道上,少年一個人在雨中走,他身上背着劍匣,正紅色的衣襟被浸透後鮮紅得像血一樣。九州天水流傳着關于唐家先祖的傳說,追逐着太陽的男人從西方日落之地開始,往東方日出之地奔襲,遇山過山,遇海過海,最終男人精疲力竭,倒在了天水九州一株神龍樹下,滾燙而耀目的太陽照耀着這片土地,土地上有英雄的屍體,以及他的後人。

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不停的鬥争、抗争、一往無前,像是一支射出去的箭,永遠回不了頭。如果說這是宿命,那就是吧,他選擇也只能選擇一直與宿命抗争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少年修士們正在與雲玦說着話,有腳步聲響了起來,衆人撐着傘回頭望去。當看清來人的時候,在場的人全都鴉雀無聲。

唐皎一個人站在暴雨中望着他們,黑暗中顯現出少年蒼白的、冰冷的、沒有表情的臉龐,晶瑩水光像是薄薄一層鋒芒,少年渾身上下沒有半點虛弱的樣子,反倒像是已經恢複了往日鎮定與從容,他的目光鎖定了雲玦,雲玦也看見了他。

沒有人說話,天地間只聞雨聲,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

唐皎開口道:“十日後,天衡朱雀臺,你我當衆比試一場,輸了的人廢去根骨、離開道門終身不再修行。”

話音剛落,全場皆震。這人是發瘋了嗎?怎麽會主動提出這種比試?在諸弟子的眼中,唐皎說出這番話來不是瘋了就是另有陰謀,唐皎他現在身上有傷,且他之前就敗給過雲玦,十日後他與雲玦比試贏的勝算絕對不大,到時候他輸了難道他真的要廢去根骨離開道門終身不再修行?那唐家也不會同意啊!還是說唐家又想出了別的詭計,說這番話就是為了逼雲玦迎戰?

如果是後者,那雲玦若是接了這戰書豈不是兇多吉少?

“十日後,天衡朱雀臺。”雲玦迎着唐皎的注視,“我答應和你比這一場。”一旁有師兄想要提醒雲玦,雲玦卻沒有理會。

唐皎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雲玦道:“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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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望着對方,不見殺氣卻見殺機,唐皎回過身往外走,從始至終他也沒看那群圍着雲玦的師兄弟一眼,仿佛他就從沒有将這些人放在眼裏過。雲玦的身後,衛岚的表情微微發生了變化,他看着雲玦離去的背影,似乎有些想要走上前去,卻最終還是沒有了動作,阿季則是扭頭別開了視線。

鐘清派了弟子在山中找了唐皎半天,他自己也提着盞燈在天風閣所在的齊雲峰來來去去地找,愣是沒找見人。他心道這八成是去找雲玦了啊!這真是一刻不盯着就出事啊!前去望山找人的弟子很快就回來了。

鐘清立刻問他道:“找到人了嗎?”

“沒有。”

“沒有嗎?”

“我查看過了,望山上一個人也沒有,雲師弟也不在。”

鐘清剛想着沒去找雲玦就還好,這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聽見“雲師弟不在”又是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這兩個人不會是找了個地方已經打起來了吧?他當機立斷地對着那弟子道:“你立刻去一趟清妙閣,和妙妙真人說一聲,就說唐皎不見了,讓他立刻派弟子下山找!一定要把人找到,唐皎現在身上全是傷,他還發着燒,再出點事他命都要沒了。”

鐘清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腦子裏又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他不會想不開吧?”

鐘清話還未說完,那弟子忽然低聲喊了一聲“大師兄”,示意他回頭看。

鐘清回頭看去,剛從山下回來的少年正站在傾盆暴雨中望着他,燭光搖晃着,少年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見他回過頭,少年似乎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他那副樣子與表情給鐘清一種什麽感覺呢?好像孩子就是出門去轉了圈,回來就發現全家人在商場集體廣播聲淚俱下地找人,衆人找的焦頭爛額的時候,孩子就默默地聽着廣播站到了等候區,然後大家見面,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尴尬。

鐘清也不知道唐皎剛剛去找了雲玦。他帶着唐皎進了屋,唐皎渾身上下濕透了,重新換了藥,又換了身幹淨的衣服。鐘清把在爐子上烤暖了的布遞給他,道:“把頭發也擦一下吧。”

唐皎看了看他,伸手接過了那塊布,也沒說“謝”,擡手慢慢地擦起了頭發,他忽然看了眼一直盯着他的鐘清,表情一瞬間似乎有些不自在。

鐘清在一旁坐下了,道:“所以你是大晚上的出門去散心了啊?我還以為你……”他截住了話頭道,“我前兩天就聽妙妙真人說了,這個季節山中的暴雨那是說下就下,一不小心就被澆透了,出門還是帶上傘比較方便。”

唐皎沒接話,繼續擦着濕漉漉的頭發。鐘清見他沒有之前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還以為他是心态好一些了,這心裏還挺高興的。這就對了啊!年輕人心就應該放寬些。他道:“多出去走走也好,山裏的空氣好啊,多透透氣,人也精神點。”

唐皎道:“我餓了。”

鐘清驚訝地看向他,下一刻他立刻道:“這不是巧了嗎?我剛剛正好帶了點吃的上來,應該還沒涼。”鐘清把食盒端了過來,“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給你帶了點粥。”他将吃的東西一樣樣地擺在了案上,順便将之前那盤糕點收了起來,道:“這個過期了這個不能吃,吃新鮮的。”

唐皎看着他一邊擺盤一邊碎碎念,他盤腿在案前坐下了,低頭喝了兩口粥,要喝第三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他擡頭看向了鐘清。

“怎麽了?”鐘清道:“粥有毒啊?”

唐皎終于很輕笑了下,他低下頭繼續喝着粥,喝了一半左右,他道:“你回去吧,我沒事,你不用一直看着我。”

鐘清道:“我還以為你看不見我,我看你都不理我,這樣我就在這裏坐會兒,你繼續裝做看不見我就好。”

唐皎道:“沒有必要。”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妙妙真人一定是和鐘清說了些什麽,他真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與同情。他道:“你走吧。”

鐘清覺得這孩子有點沒良心啊,吃了他的東西翻臉就不認人,他道:“七師弟我們商量下啊,外面下這麽大暴雨,你忍心師兄風裏來雨裏去嗎?再說我長得又不醜,屋子這麽大我也不礙眼,你說你幹嘛非要趕我走呢?你說是吧?”孩子,做人要有良心,連妙妙都知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

唐皎似乎被他的理論折服了,偌大個房間中只點了一盞燈,一個爐子,确實是空曠冷清,有個人陪着自己坐一會兒,确實是不像是什麽壞事。唐皎良久才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

鐘清看着他,“說說。”

唐皎道:“我小時候一直很敬仰你,我母親曾說你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修士,你讓我很失望。後來我才知道你原來是出了事修為全廢,你再也回不去了,看到你被一個小輩羞辱,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再三道謝,我看着你覺得可憐又可悲,你毀了我所有的期望,一個曾經這麽強大的修士怎麽能夠容許自己這麽茍延殘喘地活着?”

鐘清覺得孩子那你真是想太多了。不過他倒是能理解這份心态,看着曾經崇拜過的人晚節不保,是個人都會五味雜陳。

見唐皎看着自己,鐘清道:“人生苦短,為什麽要執着于輸贏?只要潇潇灑灑的,日子怎麽過不是過呢?”

唐皎先是沒說話,然後他道:“人各有志。”

鐘清道:“你年紀還這麽小,別這麽鑽牛角尖,這天地可大着呢,你什麽都還沒見過,這世上難道最重要的就是這一把輸贏?”

唐皎心中早已下了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就是他的宿命,無論鐘清怎麽說他其實都聽不進去,不過兩人坐着不說話總歸尴尬,于是聊聊似乎也無妨,他并不贊同鐘清的看法,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繼續聽着鐘清講這些虛無缥缈的大道理再沒有反駁,鐘清見狀還以為這孩子終于不死心眼了,心裏倍感欣慰啊。

說着說着,鐘清這個人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道:“你像如今這樣放寬心就對了啊!人生苦短,做人自私點沒關系,你還小,別把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開心最重要。這陣子先不要管這些事情了,和朋友們出去玩玩,游個山玩個水散散心,把這些糟心事都忘記了。我聽妙妙真人說,你和那個衛岚還有那個季如風不是常去明月潭釣魚嗎?趁着冬日大雪封湖前,你們一群朋友再約一約,玩得開心點。”

唐皎聞聲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不過他什麽也沒說,他看向了說着話的鐘清。

鐘清見他盯着自己,道:“怎麽了?”

唐皎道:“你很厭惡雲玦?”

鐘清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麽問,他和雲玦交惡并彼此深深唾棄對方這不是天衡宗公認嗎?他當初對雲玦的所作所為,所有天衡弟子那可都是看在眼中。他道:“還行吧,怎麽了?”

唐皎當初其實懷疑過鐘清針對雲玦的動機,他那時和鐘清雖然不是特別熟悉,但也打過許多次交道,鐘清的舉動……很怪。不過現在再看,貌似真的只有厭惡這個解釋能說得通。他問道:“你為什麽厭惡他?”

鐘清思索了會兒,對着唐皎含糊地道:“這個世上有種東西叫做眼緣,它不一定有原因的。”又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唐皎冷淡地道:“我用碧海丹沙暗算他,衆人都覺得我卑鄙下作,覺得他可憐無辜,只有你,”他看了眼鐘清,不能說幸災樂禍吧,但是确實從頭到尾鐘清都沒表現出任何一點義憤填膺的意思,也沒對雲玦有過什麽哪怕是表面的關心,甚至反而對他這個卑鄙小人殷勤有加,此事乍一看去,倒是有種鐘清終于找到同盟了的感覺,他道:“你若非厭惡他,為何對我這麽好?”

鐘清心道:孩子,雖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理論很對,但是咱們不能瞎腦補啊。他道:“你想太多了,我是你同門師兄我自然該關心你,何況你曾經還救過我的命,再說了我也沒覺得是你暗算他。”

唐皎聞聲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鐘清道:“我說句實話啊,我一開始剛聽見的時候确實沒懷疑,但是後來我仔細想想,這事不對啊,依着你這性子,你應該還不屑用這麽下作的手段,就算真的是你,那殺人放火做了就做了,也沒必要不認,堂堂天水唐家的少主敢做不敢當,你自己都丢不起這人吧?”

唐皎看了他很久,他重新低下頭喝了口粥。

鐘清見他沒有反應,心道這個玩笑不好笑嗎?他把那兩盤沒動過的菜推到了唐皎的面前,正色道:“這事我和妙妙說過了,他已經命祝霜暗中去查了,我感覺是有人盯上你了,不過你也沒必要怕。”

這話說的就真的有點好笑了,不過唐皎仍是沒反應,他根本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不在乎誰暗算誰、誰陷害誰、誰又站誰了的隊去支持誰,對于他而言,當下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鐘清說着說着就發現唐皎又不理自己了,屋子裏又只有他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他只好停了下來,行吧,這事兒還是他和妙妙查吧。臨了他還想多勸唐皎一句,道:“其實啊,這些事情你看開了我也就放心了。”他拿自己舉例子道:“做人心态一定要擺正,人活在世上總有力不及心的時候,心态正了很多事情沒大不了的,你看我現在不也過的挺好的,至于你說的那什麽被小輩羞辱啊、小心翼翼啊、茍延殘喘啊、那都是你……”

唐皎忽然開口道:“從今往後我護着你,我在道門一日,沒人再敢這麽說你。”只要十日後他沒死。

鐘清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當他聽見一個初中二年級大小的孩子說要保護他的時候,首先不得不說,小孩子還是很可愛的,又中二,又傻,你對他好他就一定會對你好,但是呢……他真的沒有這麽慘啊!醒醒!孩子!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代入腦補的啊!

鐘清莫名想起一句話,有一種冷叫做你媽覺得你冷,有一種慘叫做師弟覺得你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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