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鑒于天都府明裏暗裏下了好幾回逐客令, 鐘清覺得他再裝死也不大好,雖然感覺這瓜沒頭沒尾的,但貌似也沒啥後續了,終于, 他打算收拾收拾回天衡了。就在這時, 他發現雲玦不見了,他四下找了一圈,哪裏也不見人。這個人是自己先離開了嗎?果然是潇灑無情啊,連個名字都不留下就不告而別。

鐘清原來還想着, 見這個人修為不錯,準備忽悠他跟自己回天衡宗, 如今看來倒是他一廂情願了。

罷了。

此時天都府囚牢中,夏嘲風正把玩着手中的魚鱗,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擡頭看去,好一會兒才認出人來, “是你?”

雲玦抱着劍站在昏暗處, 像是一剪黑色的側影,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悄無聲息避開天都府守衛進入此地。

夏嘲風:“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擅闖天都府的, 我說你怎麽這麽大膽, 原來有天衡宗在背後撐腰, 怪不得。”

“我與天衡宗并無瓜葛, 我要問你一件事。”

夏嘲風嗤笑一聲, 他作為天都府少宗主,自家怎麽罰他都認,但絕輪不到天衡宗在這裏指手畫腳,他不想與雲玦說話,作勢要去喊守衛進來。

雲玦:“不用喊了,他們聽不見。”

夏嘲風的手指很輕地抽動了下,“你把他們都殺了?”

雲玦兩只手抱着劍不說話,教人看不透他的虛實,他天生一副上好的骨相,眼角眉梢天賜的風流,卻又劍眉星目不會顯得太過陰柔,這張臉若是換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怎麽看都是一股妖孽氣質,可是偏偏是他,無欲則剛,不怒自威,那雙眼冷冷盯着你的時候,震懾力極強。

良久,夏嘲風道:“你想問什麽?”

“我要知道那只鲛人的事。”

“怎麽說,你也看上她了?”

雲玦想了片刻,“好奇罷了。”

“她就是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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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夏嘲風自己心裏也堵得慌,又或許是另有所圖,過了半個時辰,夏嘲風終于對着雲玦說了說這個有些怪誕的故事。

第一眼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夏嘲風就知道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什麽簡單人物。那時他剛從山下回來,一進天都府就聽說他父親去山中狩獵帶回來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那女人還對着他父親說了一個撐傘還恩的故事,把他的父親迷得七葷八素的,他父親甚至還當衆許諾說會娶她。

夏嘲風的母親去世多年,兒子心中對母親總是懷有特殊的感情,八十四歲的父親忽然被一個陌生女人迷住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母親遭到了背叛,第二反應就是覺得恥辱。他找幾位兄長商量,兄長們聽見此事卻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夏嘲風扭頭去找自己的父親,直接遭到了一頓訓斥,警告他不要再管這些事。

父子二人在書房大吵一架。

“你玩女人我不管,但你要是敢娶她,讓我娘死了都不安生,我今晚就去殺了她!”

“你放肆!”

“你別吼我!我今日這話就撩在這兒,你敢娶她,那你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我倒是真想沒有生過你這麽個兒子。”

夏正則摔爛了杯子,夏嘲風摔門而去,父子不歡而散。

夏嘲風打小衆星捧月似的長大,父親溺愛兄長維護,同宗師兄弟更是唯他馬首是瞻,他從生下來起沒吃過這種悶頭虧,為了個女人連親生兒子都不要了,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嗎?

當晚,夏嘲風直接帶着一大群弟子找到了那個女人住的閣樓,一腳踹開了攔着他的侍女就闖進去了,女人當時正在慢吞吞地梳頭,他走上前去一把掰過人的肩膀,女人回過頭來,梳子掉在了地上,女人仰頭望着他并沒有說一個字。

夏嘲風看清那張臉的時候,下意識愣了下,在那一個瞬間,夏嘲風确定,這個女人絕對是個禍種!

對于這麽一個絕色的美人,但凡是男人都會生出些憐香惜玉的念頭,夏嘲風沒有。他打小就是個混世魔王,但凡能夠橫着走他就不會豎着走,除了七年前在天水唐家那少宗主手上吃過虧他就沒輸過,別說外人了,就連天都府上上下下的人一聽見他的名字都會先抖三抖。打從那天起,他就盯上這個女人了,也就是夏正則派自己的親衛緊緊跟着那女人,否則哪天聽說女人的屍體在山溝裏被發現天都府的人都不會感到意外。

因為夏正則的維護,夏嘲風發現沒法下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開始變着法子折磨這個女人。這天都府是我的地盤,你非不要臉地在我的地盤混,那就是你自己上趕着犯賤!只要兩人一見面,夏嘲風就不管不顧地開始羞辱她,無論是劈頭蓋臉還是拐着彎損,總之就是罵她,變着法子虐待她,命她不眠不休地做下人的活,讓她在自己母親的牌位前淋着雨跪上兩天兩夜。

夏嘲風并不是單一地針對這女人,一視同仁,如果夏正則正巧也在場,那他就兩個一起往死裏整,那個漏洞百出的報恩謊言更是回回都被他拎出來抽這對狗男女的臉,你們倆不要臉,關人家老天爺下雨什麽事?惡心!太惡心了!夏正則每次都被氣得直拍桌子。

更絕的是夏正則過壽那日,夏正則要夏嘲風來祝壽,夏嘲風表示:病了,不去。夏正則勒令你必須來,夏嘲風回複:确實來不了,不過為表孝心,我還是寫了一首詩送給爹,爹你請往窗外看!鬥大的幾幅字就這麽挂在天都府的山門口對迎來送往,“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而老當益壯,躍馬揚鞭天天當新郎,聞雞起舞夜夜入洞房。”題字,“佩服佩服。”

來祝壽的道門衆人目瞪口呆。

夏正則立刻命令弟子,去!馬上去!把那個狗東西給我抓過來!不要讓他跑了!

當時那位夏夫人就坐在席位上,遇到任何事情從來都沒有反應的她,望着那手龍蛇飛舞鐵畫銀鈎的字,她忽然很輕地笑了下。

因為這事确實是太過火,又加之事後夏嘲風認錯态度着實惡劣,夏正則大怒,夏嘲風被罰挨了結結實實的兩百鞭子,又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這是夏嘲風長這麽大第一次挨打,幾位兄長與師兄弟看得心疼不已,全都站出來為他求情,他自己反倒是一副“你打歸你打,認慫算我輸,下次我還來”的模樣。

這不是欠的嗎?

夏正則怒不可遏,下令打完後禁止任何人給他送藥,直到他認錯為止。

認錯是不可能認錯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認的。渾身是血的夏嘲風在思過崖的冰洞中睡着的時候,一個人出現在了冰洞中。

女人給昏迷不醒的夏嘲風上了藥,幫他包紮完了,她蹲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少年清秀的臉龐。

不知過了多久,夏嘲風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正好看見了準備離開的女人,“是你?”

女人停下了腳步,轉身望向他。

夏嘲風翻身而起,卻因為牽扯到了背上的傷口而疼得猛皺了下眉頭,他控制住了表情的變化,擡頭警惕地盯着她,“你來做什麽?”下一刻他就聞到了藥的氣息。

夏嘲風立刻擡手去扯開身上的白色布條,他不相信這女人會這麽好心幫他上藥,她一定在藥裏面放了東西要害他,他剛扯下一條布條就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抽搐了下,鮮血迅速湧出立刻浸透了後背的衣服。

女人只是看着他冒失的動作,也不阻止他。

這些布條為了止血綁的很緊,夏嘲風只是用力扯下了一條,後背就已經慘不忍睹,疼得他臉都在抖,他停下了手,這也太疼了!算了!他借給她一百個膽子諒她也不敢加害自己!

女人将夏嘲風全程的表情變化都盡收眼底,終于,她眼中有很輕的笑意一閃而過。

“你這個賤人來這裏做什麽?”

女人輕聲道:“來看看你。”

夏嘲風嗤笑一聲,撈過自己的衣擺坐了起來,“你這招對我沒用,省省吧。”賤人!等我出去我整不死你們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女人道:“你不要再惹你父親生氣了,他是真心疼愛你。”

夏嘲風擰着眉頭打量着她,忽然又笑了聲,“我說你就是靠着這副假惺惺的模樣騙到了那老東西和我哥的?讓他們一個個都對你維護有加,神魂颠倒,你看了心裏很得意吧?你現在這麽惡心的樣子是想要勾引我?我告訴你,我最看不慣的就是你們這種裝清高的女人,你騙的了他們你騙不了我,說!你混入天都府究竟想幹什麽?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夏嘲風說話的時候扯動了傷口,最後幾句話氣勢弱了些,但是眼神卻是淩厲無比,仿佛眼前的女人只要說謊他立刻就會将她千刀萬剮。

女人道:“是一個與你們有仇的人派我來的。”

夏嘲風明顯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立刻道:“是誰?”

女人道:“是一個很愛笑的人。他和我說,要我騙過你們所有人,再叫我将你們所有人都殺了。”

夏嘲風想了會兒,忽然震怒道:“你胡說八道耍我是吧?”

女人道:“這不就是你正想要聽見的嗎?”

夏嘲風活這輩子都還沒人敢這麽耍他,“你!”他立刻要起身,卻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還有傷,直接從石床上摔了下來,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嘶!”

女人看着少年那略狼狽的樣子,再次輕輕地笑了下,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多少年沒有這樣笑過了,她走上前去,伸出手要去扶夏嘲風起身。

少年一把揮開了她的手,他莫名對這個女人主動接近他有着強烈抵觸,“滾開!”他指着女人的臉道,“勸你立刻從靈雲山滾出去。別妄想能嫁給夏正則,你這種人永遠不可能和我娘平起平坐!你就是個靠着下流招數勾引男人的賤人!”說完這一長句話,他又深呼吸了一口,緩了緩那劇烈的疼痛,“你滾啊!”

“靠着下流招數勾引男人?”

“不是嗎?”

女人只是無聲無息地望着他,夏嘲風心中莫名生出些怪異的感覺來,為了掩飾,他不停地變着法子罵她。

誰也沒想到,女人忽然傾身輕輕地吻了上去,她伸出手去撈住了夏嘲風的脖頸,她渾身都是冰冷的,手腕上有鱗片一樣的堅硬觸感,讓人想起深海黑暗中一閃而過的某種蛇形的獸類,恐怖、殘忍、血腥,又像是個謎一樣令人着迷。

少年猛地一把将人推開了,他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她,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女人起身離開。

關了三個月禁閉被放出來後。天都府意外地發現自家少宗主忽然安分了許多,衆人只當是夏正則罰的重了,夏嘲風吸收了教訓懂得收斂了,也沒往其他地方想。師兄與兄長們沒再看見他主動找那位夏夫人的麻煩。這是件好事。

沒有人知道,夏嘲風其實去找過那女人,深更半夜的,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死活睡不着,忽然翻身坐了起來。

他闖入了女人的房間,這個時辰女人不知道為何沒有睡覺,而是在梳妝打扮,回頭看見是他,女人梳頭發的手停了下。

夏嘲風被那雙眼睛望着,一下子竟是說不出話來,突然他厲聲罵道:“你不要臉!”

說完就轉身離開了,和他忽然出現一樣的莫名其妙。

女人回過了頭,對着鏡子繼續慢慢地梳着自己漆黑的長頭發,過了會兒,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忽然無聲地輕笑了下。她是真的被逗樂了。

三天後,夏嘲風找到了夏正則。這是父子倆在禁閉風波後第一次說話。

“爹,我有件事和你說!”

夏正則見到是他,屏退了侍候的弟子,他從藤椅上起身坐了起來,輕輕地搖了下手中的銀編蒲扇,他打量着自己桀骜不馴的幼子,招手讓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夏嘲風猶豫了下,還是走了過去。

夏正則:“正好,爹也有件事要同你說。”

夏嘲風:“我先說吧。”

夏正則笑了聲,“好,你先說。”

夏嘲風扭頭看着父親蒼白的臉龐,莫名沒有了聲音,“算了,你先說吧。”他忽然伸手從父親的手中奪過蒲扇自己用力地扇了起來,可心緒已經大亂,再怎麽也吹不靜了。那個該死的不要臉的女人!

夏正則對着他慢慢道:“茲事體大,你年紀輕又容易冒失,我原是想等一切都了結了再同你說這事,可我這兩日想了想,你知道也無妨,只是你切記絕不能将此事說出去。”

“什麽事?”

夏正則攬着自己最疼愛的幼子說了一件事情,那是一個秘密,一個道門流傳已久卻又至今沒有定論的秘密。

房間中,女人繼續梳着漆黑的頭發,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她的臉上、手臂上、脖子上全都銀閃閃地反射出光芒來。

她想起了她第一天見到夏正則的場景,她當時摔在了地上,天都府弟子圍着她,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夏正則将她帶回了靈雲山天都府供起來。

“我就是道門世代尋找的北海鲛人,我有你們所有人都想要的那顆珠子。”

大堂中,夏嘲風猛地起身,他驚愣地看着夏正則問道:“你說她身上有龍珠?”

夏正則道:“不,她就是龍珠。”

五百年前,道門堅信海中有遺落的龍骨,于是紛紛出海尋龍,雖然沒有找到龍,卻意外發現了鲛人一族。在記載中,鲛人一族被屠戮殆盡時,道門中人忽然發現,他們手中竟然有一顆龍珠,而随着鲛人的絕跡,那顆龍珠也變得下落不明,這件事真要說起來也就是個傳說性質的故事,在此之前,雖有流傳,但很少有人當真。

然而這個從天而降的神秘女人告訴夏正則,這一切都是真的,傳說是真的,故事是真的,她還說,愛也是真的。

鲛人一族手中真的有龍珠,而且就在她的身體中。

女人說,鲛人滅族時,是她将那顆龍珠吞了下去,五百年來,龍珠已經與她融為一體,流淌在她的血肉之中,只要将她投入煉丹爐煉化,就能夠讓龍珠重新現世。

那一刻起,夏正則知道,這個世界馬上要變得瘋狂起來了。

女人坐在窗前梳着她的頭發,回憶着從前的事情,然而這些事情夏正則完全沒有告訴夏嘲風,或許在他看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七十年前,她曾經見過夏正則一次。那時候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還是個器宇軒昂、劍眉星目的十四歲少年,背着漆黑的劍匣從北海走過,那時候他的劍匣中有十二把劍,每一把都只斬世上不義之人、兇煞妖物。他一劍斬下了海中巨蛇的頭顱,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鲛人少女。

往事如風,多少年後他們再次重逢,女人對着白發蒼蒼的男人說了一個另類的報恩故事,她說了一個少年、鲛人蘭、大雨的故事,來隐喻那段往事。

已經變成老人的少年聽懂了,又或許完全沒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另一個地方,他追問龍珠、追問龍,他的眼睛閃爍着貪婪的光芒,讓她覺得感慨萬千。

有人說的對,人這種生物都是會變的,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背着十二把劍跳入大海沖進風暴救她的那個少年了。

女人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邊,夏嘲風壓住自己心中的震驚,道:“你要殺了她來煉化龍珠?”

夏正則搖了搖頭,低聲對着自己的幼子道:“不,我們會吃了她,就在成親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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