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道門中至今為止所有與龍相關的記載都帶着濃烈的想象色彩, 與其說是記錄,不如說像是虛無缥缈的神話故事。從沒有人親眼見過龍, 先人憑借着龍在世上留下的痕跡來描繪這一遠古洪荒時期偉大的生靈, 幻想着它們翻江倒海, 或是從天火中降生, 他們将這些故事口耳相傳。
龍死之後,屍骸埋在山川河流之下,于是人間有了許多福地洞天、無數的仙草靈石,人們發現了這種力量,他們在山中隐世修行, 煉丹服藥, 并創造了一個字,道。
源遠流長, 千秋不敗。
鐘清對着雲玦道:“你不是什麽怪物, 是龍,是這世上最後一條龍。”
懷中的仙射鏡忽然射出凜凜的寒光來,漏出了一點, 沒有被察覺。
雲玦低頭看自己的手,身體中像是有數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要沖出來, 在胸膛中橫沖直撞, 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猩紅一片。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并不陌生, 雲玦腦海中劃過小時候在黑暗的深潭底下潛游着睡了過去的記憶, 夢境中那片浩瀚的星海、一閃而過的巨獸影子、幽藍的魂魄與燭火, 全都一一浮現在眼前,恍然間似乎還能看見那個孤獨的、迷茫的少年坐在山頂看着群星。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雲玦忽然擡頭盯着鐘清,“你早就知道?!”
鐘清點了下頭,“我當年去八千裏就是為了找龍。”他還記得那個畫面,黑夜,巨大的白龍,幾乎整片天空都擋住了,感覺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海水全都傾倒下來。
雲玦的眼中仍是不可置信,忽然他悶哼一聲再次低下頭去,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手臂上全是錯旋開的白色鱗片,鮮血順着裂開的縫隙往下流。
鐘清連忙扶着他,“你沒事吧?”
一條龍從小與人一起生活,它被人養大,學人的東西,和人做一樣的事情,它于是也把自己當做了人,深信不疑,若非親眼所見,它絕對不會相信自己會是一條龍。
丹藥本身對龍并沒有傷害,只是會喚醒化龍的本能。雲玦極力想要控制住身體中那股強大的力量,然而他并不知道應該怎麽樣做,他本能地想要将這股力量壓制住,這與龍的天性是完全相悖的,龍生來渴望化出龍形,他越是如此,情況越是失控。
手臂上的鱗片全都豎張開了,血霧從渾身上下蒸出來,鮮血順着裂縫往下流,他的右半張臉上刺出許多的淩亂的鱗片,全都有如活物似的劇烈地翕動着,他從鐘清此刻的表情中就能看出這是怎麽樣一種可怕的場景。
他忽然一把推開鐘清扶着他的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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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清确實是被震撼了,醉意一掃而空。當年他見過雲玦服下丹藥後化龍,但那次是在黑暗中,他并沒有看清全貌,他記得當時那場景很血腥,雲玦服下丹藥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然而在這一刻在燭光下清晰地看見這一幕的時候,他仍然懵了。
雲玦明顯感覺到自己快控制不住這股力量了,更可怕的是,理智也在迅速地瓦解,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甚至有幾個瞬間他腦海中是一片空白,他從沒有過這種經歷,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第一次有些慌亂,他竭盡全力使得自己保持清醒。
“走啊!”他忽然擡頭再次吼道。
鐘清終于從這吼聲中回過神來了,龍珠化作的心髒在胸膛中劇烈地跳動着,他的手緊緊地抓着雲玦沒放開過,腦子裏忽然劃過一個念頭,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下意識般地對着痛苦的雲玦道:“看着我!”
雲玦低着頭沒有動,仍在極力壓制着身體中的力量,身體對此的反應也極為強烈,龍鱗直接割開皮膚刺了出來,黑色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
鐘清抓着雲玦道:“看着我!”
雲玦慢慢地攥緊了手。
“我喜歡你。”鐘清忽然道:“我喜歡你。第一次在天都府見到你我就喜歡你。我當時心裏在想,這個人長得可真好看啊,像個小姑娘一樣,冷冰冰的也不說話,忽然就出現了,從天上掉下來一樣。”他擡手将人抱住。
雲玦聞聲整個人猛地一頓,像是錯愕又像是愣住。
鐘清抱着他,屋外夜雨落了下來,雨水順着臺階往下流,他心中生出些莫名的酸楚,他終于知道了為什麽人們常說一句話,情難自禁。
“別緊張。”鐘清擡起手撫着雲玦的脖頸,很輕地摸着那些冰冷的鱗片,慢慢地往上,他低下頭很輕地吻着他,龍似乎有些愣住了。
心髒處傳來震顫,鐘清覺得他真的喝多了,他低頭親着少年,原本只是想将自己的靈力渡過去,可是不由自主一樣,他擡手抓住少年的肩頸,深深地吻着他。
靈力被渡了進來,身體中不受控制的力量像是被一只手輕輕地撫平了,鱗片慢慢地收了回去,所有的傷口在迅速地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
鐘清停下來望着雲玦,少年也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沒有回過神來。
雲玦:“你……”
鐘清:“有人和我說,我身體中也有一顆龍珠,我想着可能會有用。”
雲玦眼睛裏猩紅的還沒有褪去,“你剛剛說你……”
鐘清忽然再次低下頭無聲地吻住了他,所有的聲音頓時消失,酒氣全擁了過去。人心真是一樣很奇怪的東西,它是身體的一部分,卻不受人的控制,無論你有多少種理由說服自己,那些愛恨情仇還是會照樣在某一個瞬間洶洶湧湧地漫上心頭,無法平息,鐘清重新擡手将人抱住了,他低聲對着少年說:“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雲玦任由鐘清抱着自己,視線越過肩膀落在鐘清身後的地板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一刻心中是什麽感覺,周圍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消失了似的,只剩下耳邊的聲音,心髒在胸膛中一下又一下跳動着,越來越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也不可自抑的欣喜沖忽然湧上心頭,比起平時能感覺的情緒,這種欣喜似乎放大了無數倍,強烈到前所未有地沖擊着他整個人,讓他失去了所有的反應。一條龍不僅學會了人的做事方法,看上去與人一模一樣,它還學會了人的情感。
終于,他慢慢地擡起右手,食指動了下,他很輕地回抱住了鐘清,像是在安慰着他一樣,“沒、沒關系。”
鐘清原本整個人沉浸在那種莫名酸楚的情緒中,聽見那聲音,他下意識笑了下,一顆心軟化了似的,他道:“我說我喜歡你,你跟我說沒關系,這是不是太傻了點?你要麽說你也喜歡我,要麽說你不喜歡我,沒關系是什麽意思?”他松開手,停下來望着雲玦,酒氣讓他看上去雙眼通紅,倒是和雲玦現在一樣。
鐘清道:“你喜歡我嗎?”
雲玦看着他良久,心髒仍是劇烈地跳動着,終于他張了張口,想要說句什麽,還沒有說出口。
鐘清擡起手去擦他臉上的血跡,“還疼不疼啊?”
雲玦搖了下頭,“不……”
鐘清打斷他道:“你不喜歡我啊?”
雲玦明顯被說得頓了下,道:“不,這是你問我的後面那句,我還沒說……”
“那你要說什麽?”
“我……”
鐘清忽然伸手擡起他的下巴再次低頭吻了下去,他用的力道之大,連雲玦都被推的猝不及防直接往後倒,後背砰一聲撞上了地板,鐘清伸手墊在了他的身下,他低下身用力地吻着他,唇齒間熟練而粗暴地厮磨,手摩挲着他的脖頸,他早他媽想這麽幹了,從他站在門口,雲玦與葉夔打開門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腦子裏就已經想要這麽幹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鐘清将手伸進雲玦衣領中的時候,一股很強的力道傳來,鐘清忽然被反手按在了地上,他擡頭看去,從始至終一直沒說話也沒動作的雲玦低着頭,一雙猩紅的眼睛盯着他。
經過一晚上的混亂,第二天,鐘清酒醒之後,他回到了雲須峰。
人喝醉了之後,大腦會受到酒精的影響,意識變得模糊,人就會産生一些認知偏差,你當時以為你是清醒而理智的,但其實你并不是,而且很可能相反是非常地不清醒與不理智,在這種情況下,人很有可能會做出一些有悖于常理的事情,當人了醒了之後,再去回想當時發生的事情,就會産生一種“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的疑問,反反複複質問自己,鐘清現在就處于最後這個反反複複的階段。
鐘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有沒有人告訴他,他昨晚是和雲玦上床了嗎?他仔細回想了一遍,又确定了一遍不是夢,是的,他和雲玦上床了。
為什麽會上床?不知道,喝多了,說了一大堆話,情緒激動,一時之間沖動上頭,情不自禁,反正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後就莫名其妙地上床了。
鐘清忽然擡手用力地拍了下額頭。
鐘清推開自己大殿的門,他一個人在椅子上坐下,冷靜了會兒,大殿中黑漆漆的,只有窗外懸燈透進來的一點點清光,鐘清腦子裏正一片空白,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腳,鐘清還以為自己宿醉頭暈眼花看錯了,又看了會兒,不知何時又多了一雙。
下一刻,鐘清刷一下擡起頭看去。
燭光亮了起來,照在兩張人臉上,莫名的猙獰,鐘清看着他們良久,竟然也沒反應過來哪裏不對。
祝霜與唐皎互相對視了一眼,唐皎終于道:“師兄?”
唐皎昨晚去拿個醒酒藥的工夫,一回來就發現屋子裏沒人了,他怕鐘清喝多了出點什麽事,就與祝霜在附近找了找,奇怪的是哪裏也找不見人,鐘清一晚上都沒再回來。唐皎與祝霜兩人就只好先回來,正商量着怎麽辦,鐘清忽然又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兩人剛剛就站在門口的地方,鐘清就這麽從他們身邊走過,竟是沒看到他們。
兩人此時全一臉奇怪地望着鐘清。
“你去哪裏了?”
鐘清差點沒能說出話來,道:“我……我到處走了走,你們怎麽在這裏啊?”
唐皎與祝霜的眼神更奇怪了,鐘清忽然道:“哦我想起來了!你們是昨晚過來的?我記得!對對,你們還沒走啊?”
兩人沒說話,半晌才道:“你沒事吧?”
“沒有,沒有事。”
送走了唐皎與祝霜後,鐘清又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他擡手繼續扶住額頭,過了大概小半個時辰,忽然門外又有敲門聲響起來。
鐘清起身去開門,他以為唐皎與祝霜又折回來了,他道:“我真的沒事,我……”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聲黑衣的雲玦出現在門口,一雙漆黑的眼睛正望着他。
雲玦似乎也有些不大自在,在看見鐘清的一瞬間視線停住了,鐘清看着眼前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他不知道的是,尴尬的不只是他一個人,雲玦已經盡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看上去這麽冰冷僵硬,但是沒什麽用,他心中莫名緊張,袖中的手慢慢地攥了下,又松開。
兩人都沒有說話。
鐘清道:“你……你找我?”
雲玦點了下頭。
“你找我有事?”
雲玦:“昨天我……”他不知為何沒有繼續說下去,“你沒有事吧?”
“沒有。”
雲玦擡手将一件疊好的衣服遞給鐘清,鐘清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樣東西。
雲玦道:“你的衣服落在我那兒了。”
鐘清只覺得這場面尴尬到不可言說,他伸手去接,為了緩解尴尬,他道:“我的衣服我都帶回來了啊。”
雲玦望着他領口處漏出來的紋章,“你穿走了我的。”
鐘清差點沒接住那件衣服,他翻開自己的袖子看了眼,下一刻他擡起頭道:“對不住,天太黑了,這樣我馬上換下來給你。”
雲玦道:“沒事。”
雲玦道:“昨晚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鐘清望了他一眼,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麽。
雲玦道:“昨晚你喝多了,你來找我,當時葉夔也在,你看見他好像挺生氣的,他走了之後,你一直在朝我發脾氣。”
鐘清道:“我确實是喝多了,我喝多的時候脾氣不好,我說了什麽你別放在心上。”
雲玦道:“你跟我說你喜歡我。”
鐘清原本倚着門框站着,差一點沒站穩,“是、是嗎?”
雲玦看着他道:“你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還沒說,你就一直說我不喜歡你,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忽然間又生氣了,你就一直問我喜不喜歡你,但是你又勒着我不讓我說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和我鬧着玩,你扯我衣服,我知道你喝多了,但是你一直扯我衣服,我沒忍住……”
鐘清終于打斷他道:“我還記得,我都還記得,別說了我都記得!”鐘清在聽雲玦說話的時候就一直覺得,不如回屋拿根繩子直接吊死他,再把自己吊死,兩個人一起去死算了!
雲玦望着鐘清那副裝不下去的樣子,忽然很輕地笑了下,他倒是沒覺得鐘清的反應奇怪,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尴尬,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他靜靜地看着鐘清,低聲道:“師兄,我喜歡你。”
鐘清詫異地看着雲玦,他是個很清醒的人,酒勁兒過去後,理智就回來了,他其實挺後悔的,昨晚的事情說白了就是醉酒之後色令智昏,葉夔與龍不能在一起,可他與龍也不能在一起啊!他原本想了一堆話要和雲玦說,結果一下子全都噎在了喉嚨中,少年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很明顯有些着掩飾不住的喜悅,鐘清第一次見他這麽高興,一雙眼睛毫無陰霾,清澈又明亮,仿佛真的與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年沒有兩樣。
鐘清慢慢道:“我昨晚喝多了,我……”雲玦忽然湊過來親了他一下,擡手抱住了他,鐘清頓時沒了聲音。
鐘清什麽也沒有說,一直到雲玦将要離開,鐘清道:“你等一等!”
雲玦聞聲回頭看他,鐘清在看見那雙清亮的眼睛時猛地啞聲,“下雨了,帶把傘吧,別淋濕了。”
雲玦接過了傘,他看了眼鐘清,撐開傘回身沿着山階往山下走,走了大約十幾步的樣子,他忽然停下腳步又回頭看去,鐘清站在屋檐下望着他,雲玦有些意外,眼睛更加亮了些,“我明天來找你。”
鐘清慢慢地點了下頭。
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視野中,鐘清終于低聲道:“我還是去找根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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