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鐘清聽說李碧在天衡宗山腳下救了個修士,過了半個時辰後, 清妙閣派人過來傳信讓他即刻趕過去。
鐘清問道:“救了誰啊, 這麽興師動衆的?”
那弟子道:“一清道人!是掌門真人回來了!”
鐘清臉上的笑容忽然就僵住了, 一旁的唐皎聞聲也看了過來, 鐘清道:“誰?”
那弟子難掩語氣中的激動, “掌門真人回來了!”
鐘清在天衡宗待了七年, 從沒有見過他的師父, 整個天衡宗私底下都是這麽傳的:“掌門下山一去不回,多半是死了”, 鐘清也早就默認他那位師父再也不會回來了,這種情況太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時竟是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在鐘清穿越之前,“天衡大師兄鐘清”在衆人眼中的形象大約可以用這些詞去形容:面無表情、冷若冰霜、強悍無匹,高不可攀, 但是與葉夔那副無情無義的形象不一樣, 這位“鐘清”在衆人的印象中是很模糊的, 鐘清曾經試圖旁敲側擊地打探過,這位天衡大師兄給他的感覺仿佛就是一個記號,一個影子, 代表着一種強大的力量, 高懸在天衡宗之上, 他從沒有流露出任何的情感, 沒人知道他的喜好, 甚至沒人聽他說過話, 就連妙妙真人都說,之前的鐘清很神秘。
這個世上沒有人了解“天衡大師兄鐘清”,除了一個人,他的師父,一清道人。
“鐘清”是一清道人帶上山的,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他孤身住在雲須峰,除了一清道人外他不和任何的人溝通交流,連自己的師弟葉夔都不例外,偶爾他會出現在天衡的某次道會上,什麽也不做,只是坐着,然後等宴會結束後一言不發地跟着一清道人離開。他只聽一清道人的話,只去做一清道人吩咐的事情。
從種種跡象來看,一清道人是這個世上最了解“鐘清”的人。鐘清穿越後,之所以能用那個失憶的理由騙過所有人,本質上也是因為天衡宗的人在此之前根本不知道“大師兄鐘清”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一清道人回來了。
別人不知道鐘清是個冒牌貨,他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這正主的師父回來了,他就算裝失憶,人家那可是親手帶大徒弟的師父啊,能看不出來?到時候他被當成奪舍的孤魂野鬼燒死都不一定,人家師父問他正主去哪裏了,他說不知道,人家師父一怒發沖冠,把他的魂魄做成長明燈吊在山上,這才叫蠟炬成灰淚始幹,鐘清下意識看向了遠處的山林。
鐘清心想:“這我還不如跟那條龍私奔了呢!”
唐皎正要往清妙閣趕,發現鐘清停下了,“你怎麽了?”
鐘清道:“我……我太激動了,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做什麽了。”
唐皎道:“走啊,去清妙閣看看。”
鐘清道:“我……都這麽些年沒見了,我都不知道我師父變成什麽樣子,我這心裏莫名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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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弟子道:“掌門真人身受重傷失憶了,如今誰也不認識。”
鐘清道:“你聽他都失憶了,我……”鐘清忽然一下子看向那弟子,“他失憶了?!”
那弟子道:“掌門當時在白川河邊,李碧師兄失手将他打成了重傷,掌門醒來後便失憶了,修為全失,誰也不認識,請了藥師也束手無策。”
“幹得漂亮啊李碧!”鐘清脫口道。
下一刻,鐘清就看見唐皎與那師弟正略錯愕地望着自己,鐘清立刻道:“我的是反話,我是說李碧幹得不是人事兒,走走,去看看我師父!”
一行人很快到了清妙閣,妙妙真人、雲霞道人、葉夔、祝霜、還有不知所措的李碧都在,天衡宗所有的藥師全到了。妙妙真人正坐在榻邊對着裏面那個縮成一團的老修士說話,他沉聲喝道:“師兄!”
那老修士看上去大概五六十的年紀,衣衫褴褛滿臉皺紋,頭發花白了大半,此時他手中正抓着個……鐵鈎子?看不太懂,他正在用那鈎子似的東西對抗這些圍過來的修士,“嗚嗷!”他忽然龇牙咧嘴地朝着所有人吼了一聲,妙妙真人心中沉痛不已,“師兄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他低聲道:“我是妙妙啊!”
那老修士看着他,妙妙真人靠近了些,他忽然用手中的鈎子狠狠地砸了下妙妙真人的頭,“嗷嗚!”
妙妙真人一動不動,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師兄啊!”
那修士又擡起手用鈎子砸了下他,哐哐哐地砸,他似乎砸得開心了起來,越來越用力,“妖怪!妖怪!”
鮮血順着額頭往下流,妙妙真人仍是擰着眉頭沉沉地看着他,終于他閉上眼低下頭去,一清道人還在砸他,一旁的祝霜似乎想要攔一下,卻不知道如何伸手。
鐘清在一旁看着,聽着那咚咚咚的清脆聲響,眉頭鎖的越來越緊,一旁的弟子道:“大師兄來了!”
妙妙真人聞聲忽然擡起頭,“鐘清?”他忙回頭道,“鐘清,你快過來!”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回頭望向鐘清,鐘清也實在沒辦法,硬着頭皮往前走了兩步,妙妙真人忙将他指給瘋了的一清道人看,“師兄,看,這是鐘清,你最得意的弟子,你還記得他嗎?你從前去哪裏都帶着他。”
一清道人坐在床上龇着牙,雙手拿着鐵鈎子,一雙眼警惕地看着鐘清,嘴裏發出些滋——啦滋——啦的怪聲,他本就骨瘦如柴,面色蒼白,此時更是像個從陰曹裏被勾回來的水鬼一樣。
鐘清看着他,表情也不自覺地跟着他一起變得猙獰,他試着喊道:“師父?”
“妖怪!妖怪!”一清道人忽然大叫道:“妖怪!”他用鈎子去砸鐘清,鐘清起身避開,他一雙眼睛矍铄又警惕地盯着所有人,真的跟水鬼上身似的哆嗦個不停。
一清道人完全瘋了,三魂七魄颠倒錯亂,靈脈全斷、修為盡失,這具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個丹爐,熊熊的惡火在其中燃燒,将他所有的一切都燒毀了,五髒六腑千瘡百孔,別說是恢複記憶了,現在的問題是他恐怕都活不過這幾個月。
他曾經是當世最強的修士之一,帶出來統治過一個時代的徒弟,沒人知道過去的這二十幾年中,他在外面經歷了些什麽,又怎麽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妙妙真人望着瘋了的一清道人,終于擺了擺手讓所有人都退下去。
妙妙真人低聲對着那正用鈎子鑿着牆壁的瘋道人說道:“師兄,回家了,別怕啊。”
鐘清在一旁望着這一幕,沒有發出聲音。
唐皎被妙妙真人單獨留下了,其餘的弟子則是各自散了。鐘清走出了清妙閣,他站在臺階前思索了一會兒,終于慢慢地往下走。
他一個人在寂靜的山道上走着,身後不知何時跟了個身影,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臉龐,那人也沒喊正低着頭的鐘清,不遠不近地陪着他往雲須峰走。
鐘清此時的心情也是頗為複雜,總結起來一句話,世事果真是令人難以預料。
忽然,鐘清停下了腳步,他身後的人也跟着停下了腳步,鐘清站在原地半晌,回過頭看去。
黑夜山林中,清澈天光下少年的臉龐顯得格外的柔和幹淨,幾乎要脫手而去的靈力堪堪收住,鐘清看着跟着他的少年,慢慢地攏了下手,“怎麽是你?”
雲玦:“我聽說了一清道人的事情。”
兩人在山中的亭子裏坐下,鐘清此時冷不丁見到雲玦這心裏莫名還有些怕他,他也知道自己八成是心虛,幸好雲玦這次沒提說他們兩人什麽時候下山的事情。
雲玦:“你還好吧?我剛看你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樣子。”
鐘清:“沒什麽事,你,你找我啊?”
白川河那邊剛出事的時候,消息便在天衡宗傳開了,這等大事,門中弟子自然是議論紛紛,雲玦并不關心天衡宗的事情,無意中卻聽到幾個弟子說起了鐘清與一清道人的淵源,他這才知道天衡的掌門原來是鐘清的師父,鐘清自幼是一清道人帶上山撫養長大的,說是兩人名為師徒情同父子,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
雲玦道:“你師父怎麽樣?我聽說他神志出了些問題。”
鐘清道:“還好,這個已經不是大事了。”鐘清遲疑了下,還是把實情告訴了雲玦,“現在就是說他可能受了重傷活不長了,我們正在想辦法,但是估計沒什麽辦法。”鐘清心道那是真的沒有辦法,他雖然不懂藥石,但是藥師的話他還是能聽懂的,八個字,命數耗竭,再難回天。那人潛意識裏自己恐怕也知道吧,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要回到天衡宗來,或者說回家,代馬依風,狐死首丘,天衡宗的藥師全都在搖頭喟嘆,說難以想象他是如何撐下來的。
雲玦看着鐘清,“你沒事吧?”
“什麽?”鐘清反應了一下,終于意識到雲玦好像是在安慰他,少年顯然并不擅長這種感情之事,只要一碰到與情感相關的事情,他就顯得有些笨拙。
鐘清道:“我沒事。”如果他是真的“鐘清”,此刻或許真的傷心欲絕,但是對于現在的他而言,這個老道人只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甚至都沒想起來他曾經和這個老道人有過一面之緣,他雖然也覺得遺憾,但是不會說有如失去了至親一樣悲痛。
不只是他,除了妙妙真人外,大家的反應其實都沒想象中的那麽激烈,畢竟一清道人失蹤了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啊,唐皎這一代弟子壓根見都沒見過他,自然不會有多少感覺,而他自己的弟子呢,在得知他只能活幾個月後,鐘清當時注意了一下葉夔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這個心懷鬼胎的外人都比葉夔要傷心點。
雲玦卻會錯了鐘清的意思,以為鐘清是太過傷心所以不想再提這件事,他點了下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并不會安慰人,所以他剛剛才跟了一路沒上前去。
雲玦道:“他會好起來的。”
鐘清以為他還是在安慰自己,道:“希望如此吧。”他望着雲玦,心裏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現在所有人的心思全都撲在一清道人的身上,尤其妙妙真人更是如此,對于雲玦而言,這是個下山的好時機,能免去不少的麻煩,他道:“雲玦,我有件事想要和你說。”
“什麽事?”少年望着鐘清。
鐘清道:“我……”他是真的說不出口啊,最終他換了個方式委婉點說,“我師父出了事,我作為他的徒弟我很擔心他,我恐怕不能與你下山了,現在是天衡的多事之秋,我不能離開。”
“我知道。”
鐘清低聲道:“那就好。”他內心是:“他知道?他知道什麽?我還沒說完啊!”
就在鐘清試圖确認雲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時,雲玦卻忽然注意到了鐘清手腕上的東西,他的眼神停住了,鐘清的手腕上系着根玄黑色的發帶,只露出了一條邊緣,但是他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自己的東西他怎麽會不認識,他忽然又擡頭看了眼鐘清,一雙眼睛漆黑深邃至極。
鐘清在得知一清道人的事情之前,他正在與唐皎糾纏那根發帶的事情,當時唐皎就是不還給他,要他說清楚來龍去脈,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搞定,這邊就傳來了一清道人的消息,他随手就把發帶甩着系在了手腕上,此時他也沒察覺到事情有哪裏不對。他見雲玦不說話,道:“你真的知道了嗎?我的意思是……”
少年擡手抱住了他,鐘清的聲音瞬間消失,雲玦道:“我不太會安慰人。”又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能解決的。”他松開了手,留下鐘清坐在原地,表情怔怔的。
回到雲須峰後的鐘清對着滿屋子的鏡子,無數個鐘清正在看着他這個落荒而逃的失敗者,鐘清低聲道:“我還是給他寫封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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