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唐皎暫時離開了天衡宗, 天水唐家派人接他回天水修養。鐘清心中對他有愧, 怕他根骨無法完全恢複, 他反倒是回過頭來安慰了鐘清兩句。
“又不關你的事, 我與他勢必要比一場的, 比試沒有不受傷的, 何況這事遠沒結束。”
天水唐家的人在不遠處等着, 和普通唐家修士的打扮不一樣, 這群人黑衣袖箭, 胸前是逐日暗紋,幽暗月光下,中年修士的臉上跟戴着一張張面具似的,站在陰影中半天, 肌肉沒有活動的跡象,眼珠子轉也不轉, 整齊劃一仿佛幽冥武士,他們奉命來接唐皎。唐皎一見到這些跟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就有些倒胃口,他顯然認識這群人, 低聲道:“有意思。”
唐皎對着鐘清道:“我這次去不了天都府,你一路自行保重。”
鐘清點頭,又道:“你也保重。”
雙方就此別過, 鐘清站在臺階上目送着那群人遠去的背影,然後他回頭去找祝霜。
鐘清與祝霜一同離開了天衡, 啓程前往天都府, 水路四通八達, 一群人乘船南下。就在衆人離開天衡宗勢力範圍的時候,祝霜在一艘擦肩而過的船上忽然看到了一個女人身影,只是一閃而過他也沒記住具體是什麽樣子,卻下意識往那方向看了眼。
鐘清一走上甲板正好看見祝霜在望着駛過去的那艘船,“看什麽呢?”
祝霜回過頭來,“沒什麽。”
鐘清在甲板上坐下,吹吹風,江面平坦開闊,水浪追風而來,祝霜養的兩只鹦鹉單腳立在船頭,絨毛被吹的往後梳,随着船加快了速度,兩只鹦鹉在木板上一跳又一跳。鐘清道:“好雅興啊,你真是上哪裏都不忘記帶着你的寵物。”
祝霜伸出手去,兩只鹦鹉頓時全朝他飛過來,撒嬌似的一頭鑽進寬大的袖子裏,只露出一個腦袋望着他,“沒辦法,養熟了離不開,只能上哪兒都帶着。”
鐘清扭頭看他半晌,自言自語似的道:“按照數量标準,這應該屬于瀕危保護動物吧。”
祝霜沒太聽懂,“什麽?”
鐘清道:“我是說這鹦鹉不常見吧。”
祝霜此人平日裏看似溫和,其實本性冷淡,說話只說正事,幾乎從不與人攀扯閑聊,但唯獨說起他養的這些愛寵時,這麽一個貴公子似的人會克制不住地滔滔不絕起來,他對着鐘清介紹道:“它們世代生活在忘忘山一帶,如今也不過就剩下幾十只不到,算是十分珍稀了。”
鐘清看着那兩只探頭探腦的鹦鹉,伸手去摸了下,那兩只鹦鹉自幼被人養大,也不怕人,仰頭輕輕啄了鐘清一下,鐘清不由得露出個笑容,他再次看向祝霜,道:“祝霜,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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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鐘清道:“對這種野生動物而言,馴養它并不是最好的結果,真的愛它的話,就應該将它放回到更加廣闊的天地去,那才是它的歸宿。”鐘清原本想說回歸大自然,又覺得祝霜八成聽不懂,見祝霜回頭看向自己,鐘清補充道:“我就是說,你看這兩只鳥本來自由自在的,馴養它會不會讓它丢失掉一些天性?”他看着正在極力讨好祝霜來讨食的那兩只鹦鹉,補充道:“你看它們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天衡的雞都比它們有尊嚴。”
祝霜笑了下,将袖子裏的丹草丸子喂給兩只鹦鹉,他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鳥雀與人一樣,有的鳥雀生性高傲,絕不可能為人所豢養,但有的鳥雀卻生性敏感,與人相處出深厚感情便不願意離開,關鍵不在于鳥雀,而在于人想做什麽。”
“什麽意思?”
“喂養與馴養完全不一樣,你如果一開始打定主意要放它走,就不要花費精力馴養它,它到了一定時日自己就會離開尋找自己的同類。可如果你馴養了它,它已經把你當成了它的同類,鳥雀走獸與人不一樣,它們心思單純,一旦被馴養就意味着它們眼中只有你,這時你再驅逐它離開,”祝霜看向鐘清,“這叫遺棄。”
鐘清沒有了聲音,半晌才道:“也不是這麽說吧?”
祝霜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女兒,兩只鹦鹉吃飽了,在他的袖子裏踩來踩去,時不時探出頭看他,祝霜道:“萬物有靈,有靈者皆有情。”
他說完那句話,其中一只鹦鹉飛出了袖子,落到了鐘清的膝上,它側頭看着鐘清,低下腦袋蹭了蹭。
江水迢迢,船行駛中水波中,鐘清看着那只鹦鹉,一路上都沒再說話。
大約過了半個月後,一行人終于到了天都府境內。
自從龍珠丢失後,天都府在道門行事一直很低調,就在鐘清一行人到天都府的當日,天都府因為要舉行祖祭關閉了山門。
鐘清一打聽才知道對方确實不是在故意為難,每年的今日确實就是人家先祖的誕辰、全族祭祖的大日子,按規矩要閉門七日,誰也不見。鐘清與祝霜也沒什麽辦法,你又不是人家遠方親戚,人家在拜自己的祖宗總不能強行砸開門闖進去吧?本來關系就尴尬,再把人祖宗得罪了,借龍珠更沒戲了。
鐘清與祝霜在山門外待了半天,山中黑暗一片,也沒人理他們,天衡宗修士對這待遇已經司空見慣了,就在他們還要繼續敲山門的時候,門忽然開了一條縫,一個天都府弟子從山門中走了出來,“來者何人?”
那弟子穿着身青色的道服,在得知了鐘清他們的來意後,他沉吟片刻,他讓鐘清他們在外稍候片刻,自己進去通傳。
鐘清與祝霜心中都清楚雖然對方态度還算客氣,這看這情形至少這七日內應該不會理他們。
在等待傳出來的消息時,鐘清與祝霜在山下的棧道中閑聊了會兒。
據祝霜說,每年的六月八日是天都府祭祀夏氏道祖的日子,與天衡宗這些以師徒為傳承的宗門不一樣,天都府的師承靠着血緣來維系。他們拜的祖師爺就是夏氏的先祖夏元子,一個曾在九州留下了許多傳說的偉大女修。
鐘清道:“女修?女的?”不怪鐘清詫異,在道門中女修一直屈指可數,開宗立派更是聞所未聞。他聽說過夏元子這名字,卻是直到今日才知道這是個女修。
祝霜點了下頭,“天都府是四大宗門中唯一一個女修為道祖的宗門,他們的祖先夏元子真人,古書中記載說她有妖魔相,憤怒時會化出蛇身,擁有極強悍的修為,所有見到她的人都畏懼她,東州那邊流傳的人首蛇身的神女傳說原形就是她,有人說她是投生成妖魔的聖人。”
鐘清回想了下,“不對啊,我來過天都府,我記得他們那個畫像上畫得是個男的啊,穿着青白二色道袍,留着胡子看上去仙風道骨的。”
“那應該是他們的二代先祖夏洪,按血緣關系算,他是夏元子真人的師弟,也是她的親弟弟。”祝霜似乎忽然意識間到了什麽,閉上了嘴。
鐘清問道:“有故事?”
這一問才知道,其中還真有個故事,而且還是僅僅流傳在四大宗門內部,一般人不知道的那種秘辛。
祝霜道:“一個傳說而已,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興起的。道書記載中,夏元子是有史以來最強的女修,當時東州也就是現在的天都府南邊這一帶有妖獸橫行,”他說着話袖中的鹦鹉跑了出來,嬌聲叫着似乎也要聽故事,祝霜便看了眼袖子道:“就是這種妖獸,比它要兇殘許多的。夏元子憑一己之力滅盡東州妖獸,又引清、淮兩河之水灌入荒原,随後她帶着追随者在南邊修築了一個鎮海堤,就是現在天都府的原形。”
鐘清道:“這個我知道。”
“我要說的是之後的事情。”祝霜繼續道:“夏元子在東州一帶降妖伏魔,聲望無人可及,但是後世飄出來一些奇怪的說法,說是在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有個一直追随夏元子的親信嫉妒她的修為,趁着一日她與妖獸搏鬥的時候,從身後偷襲了她,那親信奪取了她的修為,用斧子将夏元子的身體砍成三段,将頭顱與腰身丢棄到海中,自己帶走了蛇尾,那人把自己裝扮成女人的模樣,又換上一張差不多的臉,穿上蛇尾取代夏元子,掌管了鎮海堤,據說他曾有一次露出破綻,便是他當衆化身時,那一截蛇尾脫掉了下來,露出了一雙男人的腿。”
鐘清:“……”
祝霜繼續道:“還是這個人,多年後他想出了另一個辦法,他以夏元子的身份對外宣稱自己還有個親弟弟,又自稱她要巡游東海,夏元子從此銷聲匿跡,而背叛者開始以真面目示人,他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夏元子的一切,甚至是姓氏,他成為了夏氏的先祖,現在天都府所有的弟子全是他的後人,這個人就叫做夏洪。”
鐘清明顯愣住了,道:“……這是真的嗎?”
祝霜望着鐘清搖了下頭,“傳說之所以是傳說,是因為真相已經永遠不會為人所知了。”
鐘清曾經想過道門紛争可以多慘烈,但是殺上司扮女人這種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的方式他還是被深深地震驚了,“你說的這要是真的話,那現在的夏家人其實全都不是夏家人,他們與夏元子根本沒有任何的關系。”
祝霜道:“對,所以幾大宗門私下裏有個說法,說夏氏一族的體內流着背叛者的血,背叛是他們的本性,”祝霜忽然回想起了他還是個幼童時躲在櫃子裏聽見那個陌生的聲音對一清道人說這句話的語氣,他道:“他們全是拖着假尾的毒蛇。”
“這說法最一開始哪裏傳出來的?”
祝霜道:“來源倒是不可考,但天衡宗的道書上有記載這事。”
鐘清頓了下,又皺眉想了會兒,然後他擡頭看向祝霜,“你說,不會是因為我們兩家有世仇,所以天衡宗編排這故事抹黑他們吧?”
祝霜看着鐘清,點頭道:“非常有可能啊。”
鐘清與祝霜同時沒了聲音。
鐘清道:“待會兒他們要是邀請我們進去拜那個夏洪,老老實實拜就好了,這事兒千萬別提起來,否則龍珠下下輩子也別想了。”
“好。”祝霜立刻點了下頭,表示贊同。
就在這時候,山門再次推開了一條縫,還是剛剛那個開門的天都府修士。
鐘清回頭看去,他感覺這人好像換了身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燭光太過昏暗給他的錯覺,不過對方既然說在祭祖,換衣服似乎也很正常。鐘清一念閃過沒多想。
那修士道:“我們老宗主說,族中正在祭祀,不方便招待外人。”
鐘清看了眼祝霜,顯然兩人對這回答都是意料之中。
鐘清道:“我們的确有急事求見夏老宗主,不知能否通融一下?”
那修士道:“老宗主說,世代祖規如此,宗門不方便招待外人,但若是有道門大事相商,也不可耽誤,若是天衡宗真的有急事的話,那就只請祝師兄一人進來商議。”
被點名的祝霜道:“我?”
那修士點頭道:“是。”
鐘清也有些意外,他下意識看了眼祝霜,祝霜想了一下,很快同意了,他對着鐘清道:“那師兄我先進去看看。”
那天都府修士稍微拉開了一些門,鐘清往裏面看了眼,漆黑一片什麽看不清,就在祝霜要跟着那修士進去的時候,鐘清盯着那天都府修士的背影,忽然皺眉道:“慢着。”
那引路的修士停下了腳步,他提着燈回頭看向鐘清。祝霜也回過頭來。
鐘清道:“為什麽你們老宗主點名找祝霜不找我啊?”
那修士恭敬道:“回師兄,我也不清楚,都是老宗主的意思。”
祝霜似乎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看了眼鐘清。
鐘清忽然道:“我懂了!一定是有什麽誤會,我與你們夏夫人可是知交,生死與共過的,你們夏老宗主怎麽會不找我反而找我師弟?一定有誤會。”他說着話往前走,那修士下意識伸手想要攔他,可鐘清速度比他快,沒抽出扇子,從袖中抽出個原本妙妙真人臨行前給他塞着預備送給天都府的禮物匣子,邊緣正好抵在了那修士的脖頸上,那修士頓時沒了動作。
鐘清望着他道:“你知道嗎?我在天都府住過一段日子,你們山上擦地磚的婢女都從沒對我這麽客氣過。你根本就不是天都府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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