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天都府中。

夏老宗主陰沉着臉坐在堂上, 弟子分立兩側, 一派肅穆無聲, 那剛剛被鐘清修理的天都府修士正站在臺階下,脖子上一大片淤青, 他同夏老宗主禀告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回頭看了眼鐘清, 夏老宗主與數十個看上去身份頗高的修士也一齊看向這群硬闖進來破壞了祭祀大典的不速之客。

場面一瞬間變得尴尬,鐘清與祝霜:“……”

你還真是天都府弟子啊!

鐘清:“誤會, 這全都是誤會。”

夏正則冷冷地望着鐘清, 鐘清沖着他笑了下。

一刻鐘後。

被一群人請出來的鐘清與祝霜站在山門外看着那脖子淤青一片的修士,眼見着山門要關上了, 鐘清伸手攔住, 他望着那修士道:“師弟, 能不能再商量一下?要不就還是按照原來的說法,讓祝霜一個人進去?”

“老宗主已經下令,龍珠之事等祭祀大典結束後再行商議, 請諸位七日後再來。”

那修士摸着脖子看了眼鐘清, 一擡手直接關上了山門。

鐘清:“……”

一上山就鬧了這麽大一個誤會, 差點沒在人家祭祀大典上大打出手,這被人下逐客令也是沒話說。鐘清與祝霜商議後感覺這情況也是無解, 只好等七日後再行上山拜訪。

天都府所在的地域, 古時候叫東州, 如今叫滄州, 這地方臨海山水多, 鐘清與祝霜附近的一個鎮子住下,客棧推門出去就是一條波光粼粼的長河,可以望見遠處夜空中天都府宏偉的殿宇,白霧茫茫,燈火點點,那些宮殿仿佛修築在半空中,一股居高臨下、至高無上的威嚴之感。

鐘清與祝霜兩人讨論今日發生的事情。

“我确實覺得那天都府弟子有些不對勁。不過實話說他們家也沒正常過。”美麗的女鲛人,被驅逐的弟子,叛徒身份的先祖,至今仍是個謎的龍珠,與明擺着告訴所有人自己不正常的太元宗不一樣,天都府的身上總是若有若無地籠罩着一層神秘的、令人想要窺探的氣息。

鐘清忽然看向祝霜,“很奇怪的一點,今日我們提到借龍珠的時候,對方雖然把我們趕出來了,但別的是一句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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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願意借龍珠?”

“說明此事有商量的餘地。”過了片刻,鐘清道:“我還是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他回憶了一遍今日見到夏正則的場景,老人端坐在堂前冷冷地望着他,那眼神裏好像藏着些東西,鐘清随意地解下了手腕上的發帶,纏到了另一只手上,若有所思道:“他好像在考慮些什麽。”

此事暫時也讨論不出來什麽,一切都要等七日後重新見到對方才有定論。

鐘清與祝霜各自回了房間,連日不眠不休地奔波,天衡宗一群弟子疲憊萬分,祝霜讓他們也各自回房間去休息,只留下兩個弟子守夜。

客棧中熄了燈燭,只有一樓的樓梯拐角處還擺着一盞昏暗的油燈。鐘清上樓的時候,忽然他感覺身後似乎有一道注視的光,鐘清回頭看去,油燈的光照開大半個客棧,門大開着,門外漆黑一片沒有任何人影。

鐘清不知道是不是他在疑神疑鬼,自從離開天衡宗後,他總覺得好像有人在跟着他們這一行人,按道理是不可能的,他與祝霜修為都不低,不可能被人跟着卻毫無察覺。鐘清重新回過頭沿着樓梯往上走,木質的樓梯發出咔嚓的聲響,在某一個瞬間,鐘清腦海中忽然心有靈犀似的閃過一張少年的臉,像是一束光刷一下照開了黑夜。

鐘清在樓梯上停下腳步,忽然他轉身往下走,迅速大步走出了客棧,他左右看了眼空曠的街道,像是在找些什麽,深夜的街道四下無人,除了不遠處的河水聲外也沒有任何的聲音,在門口守夜的天衡宗弟子詫異地望着他,鐘清站在原地良久,客棧屋檐下挂着兩盞燈,燭光照在他略顯迷惑的臉上,過了會兒又慢慢地恢複了尋常的樣子,他回身重新往客棧中走。

人心中有愧,就總覺得鬼神會找上門來。

鐘清心中想,不大可能是他。

鐘清回了客棧,長街上依舊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客棧的屋頂,一只奇怪的鳥正無聲地栖息着。它身長約兩尺,不算大也不算小,羽翼豐滿,脖頸修長,朱紅色的眼眸,黑夜中鮮豔如火的紅羽籠着灰蒙蒙的月光,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是能想象出當金色陽光照耀下來,那身如箭的羽翼迎風張開,會是怎麽樣一副流金耀火的震撼場景。

若是鐘清剛剛回頭時看見了這只奇怪的鳥,他或許會聯想到另一種東西。

一陣風從巷子裏吹過,那只從頭到尾都極其酷似鳳凰的鳥雀扭頭看向一個方向,它張開了羽翼,無聲無息地飛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天都府中。

山門緊閉,祭祀大典還未結束,大殿中卻不知為何空無一人。黑木供桌前青煙缭繞,畫像上先祖腳踏白雲衣帶當風,飄飄然似神仙,擺在案前的三清鈴忽然無風自動,一聲清響越過了數千年的歲月。

老人一個人端坐在高堂之上,他親眼目睹了這場迅疾、狠絕、幹淨利落的屠殺,但修為盡廢的他顯然無力阻止這一切,也無法朝任何人呼救,他面無表情地看着,仿佛早有預料,兒子驚慌失色地沖了進來,“父親!”

他剛說了兩個字,一柄飛劍破空而來,一劍斬下他的頭顱,彈跳兩下,滾落在了老人腳邊的臺階下。

老人低頭注視着那顆頭顱,一直沒有感情的雙眼中終于有了片刻的震動,但依舊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

在很多年前,夏正則還是個少年的時候,當時天下最著名的術師曾為這位驚才絕豔的天都府少公子算過一卦,只留下了八個大字,成也搖光,敗也搖光,夏正則,字搖光。東州最耀眼的少年,以東州在天上對應的星辰為名,劍匣中有十二把劍,每一把都是無堅不摧,有人問他想做什麽,少年坦坦蕩蕩地回道:誅妖降魔,澄清玉宇。那時的夏正則與當時另一個遙遠地方的另一個少年堪稱雙星并耀,而那個少年的名字叫,韓清。

少年時期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的夏正則應該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一日,又或者說,世上的事情好像真的沒有規律可循,曾經召來劍氣如流星的少年神仙成了瘋子東躲西藏,曾經匹馬黑貂裘的少年公子如今垂垂老矣修為盡廢,機關算盡眼睜睜地自己滿門被屠子孫頭顱滾滾落地。那十二把劍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拿出來了?

閣樓中,那曾經住在這裏美麗的女人早已經消失不見,只留下她照過的那面鏡子對着窗外,長階上夏氏弟子連慘叫聲都沒有發出來,劍穿過喉嚨,魂魄随即燃燒。

一切都結束了,其實也不算太久,半刻鐘都沒到。有人步入了大殿,老人擡頭看去。

那為首的人望着他,顯然是沒有找到想要找的東西,簡單地問了他三兩句話。

夏正則過了許久,他才終于低聲說了一句話。

仿佛是一個神秘的預言,他說:“也會輪到你們的。”

客棧中,鐘清一直沒能睡着,各種各樣的事情盤在心頭,他推開窗吹風,河上白茫茫的霧氣飄着,什麽東西也看不清。

鳳凰栖落在少年的肩上,黑暗中原本靠着牆的少年忽然刷一下睜開了眼睛,他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氣息,他扭頭看向一個方向,正是鐘清也在望着的那條河。

鐘清的眼神忽然發生了一些變化,他翻出了窗戶。

他朝着那漆黑的河水伸出手去,擡起來對着停泊在岸邊的船發出來的的燭光看了眼,他的手濕漉漉的,一片淡漠的紅色正順着手迅速地往下流,滴答一聲砸落在石磚上。

鐘清莫名愣了片刻,他立刻起身回頭看向遠處天都府的方向,天上的星辰正照耀着這片古老的土地,神女峰腳下,長河滾滾東流,夏氏的傳說至今還在這片土地上流傳,仿佛萬世也不會消亡。

鐘清把祝霜喊了起來,一群天衡宗弟子大約在一個時辰後迅速趕到天都府山門外,還沒有進去,衆人就都感覺到了那奇異的、死一般的寂靜。

鐘清擡起手,山門沒有上鎖,一推就緩緩洞開,一入眼就是無數的屍體橫在臺階上。

所有人全都無聲無息地看着那一幕。

此時,一個身影從林中一閃而過,鐘清猛地回頭喝道:“有人!抓住他!”

祝霜與十幾個天衡弟子二話不說追了上去,鐘清則是帶着餘下的弟子趕往正殿,沿途全是一具具屍體無論是修士還是在天都府侍奉的婢女下人無一沒有活口,鐘清帶人闖入了大殿,在看見殿中那一幕時他停住了腳步。

老人身披深紫色的星宿道袍,端坐在高位之上,他仰着頭,睜着眼睛,長劍從他的嘴中穿過喉嚨再從後背脊柱中刺出來,鮮血濺了一地。

距離此地數萬裏之遙的黃海道觀中,夏嘲風正在燭光下翻閱着一本古書,他今夜不知為何有些讀不進去東西。忽然他想起今日是家中祭祀先祖的日子,他起身走出了屋子,靠在屋檐下遙望向東州的方向,名叫搖光的星辰在夜空中閃爍着,難得的清麗夜色。此時離家萬裏的少年并不知道,他已經是天都府夏氏留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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