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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清拉開了門, 門口站着的是個身着靛藍道服、眉目肅然的紫微宗弟子,鐘清記得這人, 紫微宗天相真人座下二弟子李觀風, 平時沒什麽存在感的一個人, 對方身後站了一大排紫微宗弟子,黑夜中鬼影棟棟一般, 遠處有嘈雜的聲響傳來, 有些聽不分明,好像是出了什麽事。鐘清其實沒想到一打開門會看見這陣仗, 腦子裏倏忽劃過去四個字, 來者不善。
“深夜打擾鐘師兄,只因門中出了些事情,還望師兄見諒。”
鐘清很輕地皺了下眉,卻沒有說話, 一雙眼就這麽望着來人, 表明自己深夜被打攪的不悅, 以及他并不關心紫微宗門中出了什麽事的漠然态度。
李觀風聽聞過鐘清在天衡宗的事跡, 知道這人不太講道理,又加之道門有個排資論輩的規矩,他對鐘清的态度倒是恭敬。
“不知鐘師兄可曾看見過可疑人物?”
“怎麽了?”
“有人擅闖紫微宗禁地, 我與諸位師兄弟奉師命追尋搜查二**殿, 每一處都要一一檢查過去, 望鐘師兄見諒。”
鐘清心知這群人是在找雲玦, 越是輕描淡寫幾句話略過去, 越是說明事情利害,他漠然道:“沒見過。”說着就要拂袖關上門。
李觀風在門被關上前忽然擡手抵住了門,語氣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客氣,“鐘師兄,可否讓我進入房間查看一圈?”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對客人都是一個相當無禮的要求。本來,無論古今中外,大晚上擾人清夢就是極不道德的,擱在現代大晚上擾民甚至可以報警,你現在還要進來搜查,誰給你的膽子?不出所料,鐘清的臉色刷一下沉了下去,冷冷地望着李觀風。
越是暗潮洶湧,越是要沉得住氣。鐘清知道紫微宗已經盯上自己,尤其是那個名叫謝丹的。剛剛雲玦一定是做了些什麽,看上去引起了不小的動靜,這群人現在到他這裏查看是必然的。但是這與對方無禮并不沖突,道門規矩如此,紫微宗衆人顯然也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李觀風表面上的态度才會如此客氣。
鐘清心知查還是要讓他們查,這事情躲不過,但是不能讓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查了。他冷着臉望着李觀風,“我誰也沒見過。”說完靈力從掌心瞬間洶湧而出,李觀風原本按着門的手被震開,門咣當一聲砸在了門檻上,又被巨大的沖擊力撞了回來,來去地在兩撥人中間劇烈晃蕩。
“鐘師兄何必為難我?”李觀風只是很輕地擡了下眉頭,同樣的客氣語氣,一說出來卻好像立刻變了種感覺。
鐘清始終牢記妙妙真人傳給他的道門立身之法,用一句話去總結就是:這個世上沒人比我能擺譜。他望着李觀風淡然道:“為難你又如何?你師父在我面前都要客客氣氣,你算什麽東西深更半夜進我的屋子搜查一圈?道門規矩,宗門集會,片瓦不侵,你們紫微宗弟子不懂規矩?四大宗門風水輪流轉,正好輪到紫微宗坐那第一的位置,這是我們幾個老人敬你們幾位師長兩分,今後可要牢記在心。”
那扇門還在來回地晃,往回扇的一瞬間,李觀風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威壓撲面而來,他望着鐘清的臉,忽然語氣一轉,“是我失禮了。”他的一張臉挂上了笑容,對比着他身後那群面無表情的弟子,森然夜色中,也不知道誰手中提着的長明燈被吹滅,長廊裏瞬間暗了許多。
屋子裏雲玦聽着屋外的聲音,皺了下眉頭,一旁的鳳凰感覺到威脅,從房梁上飛了下來,落在桌案上的瞬間,長羽刮倒了香爐,香爐從案上摔落在地,哐當一聲響。雲玦立刻擡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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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所有人都清晰地聽見了屋子裏的動靜,鐘清只覺得自己的心髒忽然劇烈跳了下,表情卻仍是沒什麽變化。
“什麽動靜?”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
李觀風還沒說話,鐘清回頭朝着屋子裏喝道:“待在裏面!”
屋子裏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
李觀風:“鐘師兄這屋子裏還有其他客人在?”
鐘清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望着李觀風,幾乎将“與你何幹?”這四個字寫在了臉上,仿佛李觀風再不識相他就要當場教他做人了。
李觀風果然識相地選擇了沒說話,只是紫微宗弟子卻已經自行将此地圍住。
“鐘師兄,我發誓絕無任何冒犯師兄的意思,只是此事實在關系重大,師命難違,我也不敢離開。”
鐘清心裏也在迅速地盤算着對策,一雙眼的眼神冷冷的。
就在僵持之際,紫微宗大弟子謝丹聞訊趕到。今夜紫微宗确實是出了大事,所有弟子傾巢而出,謝丹一夜沒睡,原本他一直待在長生殿,出來後聽見了這消息,當即趕了過來。
搞清楚來龍去脈後,謝丹對着鐘清道:“是我這師弟失禮了,我代他同鐘師兄賠禮,還望鐘師兄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謝丹話還沒落地,一個紫微宗弟子忽然沖進了屋子,這完全是所有人都沒料到的場面,連謝丹都不由得愣了下。李觀風心知要是指望這位看似菩薩心腸實則軟弱善變的師兄,下一句就是要讓他們所有人立刻離開了。師父的性情手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這人情你來賣,出了事我來擔?不好意思這鍋我不背,他當機立斷,給身旁一個紫微宗弟子使了個眼色,那弟子也瞬間領會,猛地一頭沖進了屋子。
反應過來的鐘清也立刻回頭進了屋子,聽聲辨位這活計大多修士都會,那弟子直接進入了內室,雲玦手中靈力幾乎要放出去了,卻被鐘清“放肆!”兩個字猛地打斷,他攥了下手。
那紫微宗弟子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鐘清直接走到了床邊,一旁的架子上還挂着件他的外套,床沿上一件拖在地上的青色外衫,正是今天白天他所穿的那件。他扯過挂着那件外套,對着床上的人道:“別怕,沒事。”
這屋子裏一覽無餘根本沒地方躲人,雲玦于是剛剛一直躲在床上,隔着床簾也沒人看清他的臉,他還沒明白鐘清要幹什麽,身上就莫名其妙披了件衣服,緊接着就聽見鐘清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對他道:“抱着我。”
雲玦被這個要求給說愣了,鐘清要是說“沖出去”,哪怕是“殺了他們”他都還能作出點反應,但“抱着我”這種要求讓他腦子瞬間懵了,他在這種情境下顯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更別說有什麽扭捏的姿态,他性格注定他這輩子他都幹不出來這種事情。
跟着進來的李觀風在看清那場面的一瞬間就明白了鐘清為何一開始就表現這麽反常易怒。剛剛那闖進來的紫微宗弟子清楚地認出地床上少年袖子上是天青色的天衡紋章,天衡宗大弟子與自己的師弟亂.倫這種好情被人撞破,恐怕換了誰都會暴怒。
李觀風在那個間隙裏還不忘查看宮殿其餘各處,确實是沒有其他人躲在此處。
下一刻,李觀風就看見鐘清抱着好像受了驚吓埋在他肩上的師弟回頭看向他,在對上那鐘清眼神的一瞬間,李觀風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
謝丹在看見這一幕時,也是有一段比較長的反應時間,暗暗地想,早就聽聞說天衡宗弟子中有許多斷袖,看來所言非虛啊。
一個時辰後,謝丹對鐘清再三致歉,只說是自己師弟夜半驚醒了貴客,絕口不提剛剛所見所聞,也絕沒人敢去看看那與師兄亂.倫的天衡師弟是哪一個。李觀風在一旁自然也是一言不發。謝丹罵了他兩句,讓他下去,李觀風于是去二**殿繼續搜尋,謝丹他自己則是留下來與鐘清單獨再聊一會兒。
鐘清其實根本不想與謝丹聊這麽多有的沒的,別看他剛剛怒火沖天的樣子,其實心就卡在嗓子眼裏沒下來過,好不容易混過去了,他心裏急着想要回去看看雲玦,無奈這個謝丹還挺煩,跟他說個沒完。他又不好表露出來,只能繼續裝着怒意沒消的樣子聽着這人說話。
要說人的氣質還真的是一樣奇怪的東西,鐘清之前一直覺得這個名叫謝丹的紫微宗大弟子做事滴水不漏心機深不可測,他受妙妙真人的影響,對這一類不知是敵是友的人向來敬而遠之。可兩人說話說多了,鐘清就發現謝丹這人一身溫柔平和的氣質,确實讓人很難對他有惡感,哪怕是非敵非友的情況下。
鐘清問他道:“你們山上究竟出了什麽事,如此興師動衆的?”
謝丹望着鐘清良久,終于對着鐘清說了些東西,他道:“其實我們也不太清楚,子夜剛過,師門忽然震怒,傳下消息來,說有人闖入了煉丹房,我們即刻派所有弟子到處找人,我前去詢問我師父想得知到底發生了何事,”謝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搖了搖頭,“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怎麽了。”
“你師父沒同你說?”
“實不相瞞,我師父閉關多年,即便是我,也已經許久沒見到我師父了。”
鐘清聞聲一頓,“怎麽會這樣?那你們平日是如何商議事情的?”
“小事是由我與師兄弟幾個人斟酌着定下,大事則是寫在紙上遞入我師父閉關之處,不過往往不會有什麽消息傳出來。”
鐘清愣了,還有這操作?這閉的什麽關啊?
謝丹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望着那案上漂忽不定的燈燭,又順着那燭光望向牆上的那張工筆仙人指路圖,良久才道:“曾聽聞燭氏一族有人化龍登仙,那是九州各地流傳多年的佳話。世人都羨慕神仙,仙靈仙骨,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光,一朝登仙入道,萬千憂愁皆抛,于是紛紛服丹煉藥,樂此不疲。”
鐘清道:“紫微宗的真人們閉關是為了……成仙?”
謝丹望着鐘清道:“紫微宗從立宗起追尋成仙之道,即世人常說的長生不死之術,先祖尤其推崇方洪、樸玄的煉丹之法,傳到如今,天下煉丹術師半數出于紫微門下。我當年也是因為煉丹頗有天分,被我師父收為大弟子。二十一年前,紫微真人中,除我師伯我聞真人外,我師父與諸位師叔伯全都下令閉關,從此一步都沒有踏出過長生殿,若是需要靈石、丹砂、草藥,他們會寫在紙上傳出來,我們按單子送進去。自他們閉關以來,我只見過我師父三面,上一次是在一年前,他讓我也跟随他一同閉關修行。”
鐘清忽然想起雲玦和自己說,紫微宗的弟子們在傳,紫微宗的真人們生了一種怪病,他不由得看了眼謝丹。
謝丹問他道:“鐘師兄了解過長生不老之術嗎?”
“一般來說小姑娘比較了解這個吧,不老之術嘛。”鐘清記得妙妙真人就非常推崇且在行于此道,但顯然他們說的的長生不老與謝丹說的并不是同一種,一般人養生是想多活個幾十年,而這群神仙既然提出了成仙這個概念,那基本是奔着壽與天齊去的。
謝丹道:“長生不老之術分為諸多流派,其中最淵源流長的便是煉丹,而煉長生不老丹需要一樣東西。”
鐘清想了下,按照道門的德性,他道:“龍。”
謝丹被搶了話,笑了下,道:“是。書上說煉不死藥需要活龍的骨與血,我們知道,世上早已經沒有了龍,所謂不死藥不過是自欺欺人。不過我今日要說的不是這些。”他沉默了會兒,繼續道:“我師父與師叔伯們常年煉丹修道,從不過問塵世間的事情,即便是天都府出了如此大的事情,我前去禀告,他們也全然不關心在意。我今日抛去弟子的身份,說一句大逆不道之話,他們日複一日只專心沉迷煉丹修仙,不成仙便入魔。而他們服用的那些丹藥我也看過,丹砂、鲛珠、黃草,早已遠遠過了人能承受的量,我也曾極力勸說過他們……”謝丹說到這裏聲音戛然而止,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鐘清對煉丹術不了解,但是有個詞他是知道的,重金屬含量超标,修士的身體因為經過龍的靈力改造,确實是與尋常人不一樣,但是這幾個神仙這麽不死不休地吃,換成呂洞賓估計都得交代在這裏。
謝丹道:“我曾陪着他們一同修煉,想要說服他們,卻終究是無果。因為丹藥服用過量的緣故,我師父他們這些年時常動怒,誰也勸不住。”
鐘清記得,重金屬含量超标對腦子有不可修複的損傷,服用過量丹藥,狂躁、焦慮、精神錯亂甚至瘋了都是常态。
“鐘師兄,我并非為我三師弟開脫,師門下了命令,我們門中弟子絕無人敢違抗,一旦師門稍有不順意,廢去修為逐出師門也未必可知。”
鐘清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終于他道:“你同我說了這麽多,應該不只是心中憤懑吧?”
謝丹望向鐘清,道:“我那一日第一次在金佛海見到那個闖入紫微宗的少年,我便覺得他有幾分眼熟。”
鐘清心頭忽然一跳,想起件很多年前的事情來。
謝丹道:“當年天衡宗選試會上,出了碧海丹沙一事,我曾救過一個起死回生的天衡宗弟子,我記得他的名字叫,雲玦。”
鐘清端起一直沒喝的茶喝了一口。
謝丹道:“若是我沒記錯,他與鐘師兄師出同門,是鐘師兄的師弟。”
這句話已經幾乎是在明示這人已經認出剛剛那師弟就是雲玦了,鐘清若是再聽不出來他也算白跟着妙妙真人這麽些年了。他看向謝丹,卻也說不出什麽,只是笑了下,“你既然看出來了,為什麽不拆穿?”
謝丹道:“師兄弟之間有些誤會、争吵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那天我看見金佛海上,你們二人的眼神,我當時還沒懂,後來當我記起他是雲師弟的時候,我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他看着鐘清道,“我與我師弟也常常如此,他小時候也時常賭氣說不認識我,做師兄的總是頭疼,好在沒兩日小孩子氣便消了。”
鐘清莫名回想了下自己在山上這麽些年虐待自己師弟的那些行徑,尋思着沒說話。
謝丹道:“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沒想到雲師弟會誤打誤撞地闖到長生殿中,那宮殿原是我幾位師父與師叔伯修煉之地,我也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我師父與我師叔伯下令一定要抓住那闖閣的人。”他對着鐘清道,“師命不可違,我心知此事恐怕是個意外,本想去禀明我師父,”謝丹說到此處又沒了聲音,過了會兒才道:“我師父如今正在氣頭上,誰也勸不動,下令不計代價一定要将人抓住。”
鐘清放下了杯子,收斂了神色,他對着謝丹道:“他确實不是故意的,我替他擔保,他什麽也沒看見。”
謝丹道:“我心知裏面也沒什麽秘密,最多也不過是長生不死之術,可這世上哪有真正的長生不死之術?又談何的秘密。”他望着鐘清道,“我今夜會安排船只離開金佛海。”
鐘清一瞬間領會了謝丹的意思,以及謝丹今日說這番話的目的。這人早就認出了雲玦是天衡宗弟子,他以為雲玦與自己是師兄弟吵架賭氣,畢竟師兄弟之間的事情要多別扭能有多別扭。可沒想到的是,雲玦闖入了長生殿,現在紫微宗幾位磕藥磕到精神本來就不正常的真人應該是下了死命要抓住或者弄死雲玦,謝丹作為大弟子無法違抗師門,但是他也不想在天都府被滅門、道門正該齊心的時刻鬧出這種事,便索性将一切告訴自己,暗中送雲玦出去,這事也就遮蓋過去了。
鐘清發現自己或許還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位紫微宗大弟子确實是個厚道人。這些年紫微宗真人幾乎全數閉關,但紫微宗卻沒有表露出絲毫的弱勢,想必也都是這位紫微宗大弟子與師弟們在謀劃支撐,上面是不能違抗的師命,下面是一堆亂騰騰的弟子,還能做到這地步,其中恐怕有常人想不到的諸多不易。
鐘清道:“多謝。”
謝丹沒說話笑了笑,依舊是标志性的完全挑不出錯的、極符合他這身溫和氣質的笑容,鐘清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為什麽這人總是心思深沉了,這位置坐上幾年,篩子都要學着滴水不漏。誰生來就想要這麽笑,還不是生活所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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