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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莊嚴肅穆的大殿中一片死寂,大雪的冬夜, 屋檐下的冰淩反射着灰蒙蒙的光。一個披着黑色道服散着頭發的老道人坐在熊熊燃燒的爐鼎前, 嘴裏喃喃地念着些什麽, 紙燒得又快又烈, 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照得整個屋子通紅,他的眼睛反射着精光。

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小道童推門進了院子, 天氣太冷了, 他輕輕搓了下小手,拎着食盒跑過山道往大殿的方向而去。

“師父!”推開殿門進去的一瞬間,小道童手中的食盒哐當一下全摔在了地上, 他忙飛快地跑了過去, 那爐子一肚子的道書燒得太旺了,他想伸手去掏都來不及,忍着劇痛抓出來一本燒了一半的, 忽然聽見耳邊有笑聲響了起來。他回頭看去,披着道袍坐在原地的老道人正在啪啪啪地拍手大笑, 高興極了。

“燒啊!燒啊!燒完了!全都沒有了!”老道人起身赤着腳在空蕩的大殿中手舞足蹈, 爐鼎中的紅光在牆上迅速跳躍着, 老道人身上的道服摔到了地上,他忘乎所以地張開手做飛翔狀跳舞,“沒有了。”

哪怕小道童是少不更事的年紀, 他也知道這堆道書是紫微宗幾代人甚至說幾十代人的心血, 曾經他無數次看見師父愛惜地撫着這些道書, 如今全沒了,付之一炬,他急忙不顧劇痛踢掉爐子從火堆裏搶救出來幾本,卻早已經燒得七零八落什麽也認不出了。

“燒了。”小道童眼淚都急得掉了出來,婆娑着淚眼回頭看去,老道人像是終于擺脫了桎梏的鳥雀一般歡欣雀躍,他跑到窗邊打開窗子,像個孩子似的赤着腳踮起來往外看,雪從大開的窗戶一瞬間湧了進來,枯瘦的老人仿佛擁抱新生命一般大張開手,像是一截插在原地的枯木,又像是縱身投火的飛蛾。

老人閉着眼睛,任由雪打在自己的臉上,喃喃道:“誰是我,我又是誰,我便是我,我便是我!”他像是找到答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高興地重複着,“我便是我,我便是我。”

小道童看得莫名害怕,他顫抖着爬起來,拽着老人的袖子輕聲喊道:“師父?”

老人低頭看他,像是看見了什麽寶物似的,他低下身來撫着小道童的臉,“不要哭。”

小道童的眼淚還是往下掉,“師父,你怎麽了?”

老人将他抱在了懷裏,攬着他的肩膀溫聲道:“別哭啊,這只是一場夢啊,孩子,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啊。”老人望着那黑夜裏紛飛的六角雪花,道:“永遠不要醒過來。”

發現老人一味說胡話全然不理會他,小道童擦掉眼淚,急忙去山外喊人。他告訴幾位師叔伯師父的病又犯了。幾人一聽立刻跟着小道童上山。

當衆人來到大殿時,所有人都沒了聲音,尤其是小道童,他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那一幕。

蓬頭垢面的老道人用一根腰帶将自己吊死在了大殿中,從那具悠悠飄蕩的枯瘦屍體中再也看不出曾經的紫微上人的風采與身影,寫禿了的筆随意地抛在臺階下,殿中灑落着一大堆紙,上面胡亂塗着分辨不清的字。

小道童的眼睛不斷的放大、放大,不知何時終于眨了一下眼睛,數十年的光陰轉瞬即逝,他變成了端坐在殿中的紫袍老道人,正目不轉睛地望着爐子裏的火。

“他為何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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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總是在想一些事情,忽然有一日,他就瘋了,誰也不知道。”

長生殿的大門緩緩洞開,天相真人的眼中綻出一種奇異的光華,遙遠的地方海水中金鯨浮游而過,海上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雪,恍惚間又像是那一年。

鐘清站在那寫着“長生”二字的牌匾下,七十二殿門次第洞開,有燭光亮了起來,那幾個引路的少年道士無聲地退了下去,另有一個年級更小的道童提着燈上來,他看了他們一眼,回過頭往那狹長幽暗的甬道慢慢地走去。

鐘清常常聽妙妙真人吹水說故事,道門有哪些個派系哪些個人妙妙真人全都了如指掌,卻唯獨沒聽他提過這位紫微宗掌門。鐘清一邊走心裏想着這位神秘的紫微宗掌門會是什麽樣子,按那一日謝丹的暗示來說,怕是個瘋子也說不準。瘋子他也見過,他那名義上的師父“一清道人”不就是瘋了嗎?以後天衡宗與紫微宗弟子見面打招呼,對話怕不是這樣的,“我們掌門瘋了。”“巧了,我們掌門也瘋了!”“我們掌門總覺得自己看到了鬼。”“我們掌門總覺得自己要成仙。”鐘清本來在這漆黑的地下宮殿中越走心裏越沒底,莫名一下子被腦子裏冒出來的念頭逗笑了。

“你在笑些什麽?”

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鐘清回過神來,下一刻,他發現引路的道童都不見了,爐子裏的火燃燒着,他正站在一個圓形的大殿中,他轉過身去,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道人正站在臺階上靜靜地望着他。

那道人比鐘清矮一些,身形清瘦,五官平平,乍一眼看去與道門中常見的普通老道人沒什麽兩樣,穿着身半舊的寬松道袍,手裏把着一柄黃玉的拂塵,一雙眼正打量着鐘清。

鐘清沒怎麽反應過來,這道人身上沒有任何的宗師氣派,衣擺與袖口甚至還沾着些黑灰,與鐘清想象中的形象實在大相徑庭。

“閣下是,紫微宗天相真人?”

那道人走上前來,卻沒有回答鐘清的問題,只是問道:“幫我看看這爐子裏的丹藥煉的如何了?”

鐘清回身看向那擺在中央的爐鼎,爐子是镂空的,可以看見裏面的藍色焰火,又隐約地泛出些紅色。鐘清沒看出什麽名堂,那老道人将拂塵的尾端撈起來收在懷中,伸手拾起幾根柴往那爐鼎下堆了堆,動作很熟練,見鐘清看着他,問道:“會煉丹嗎?”

鐘清搖了下頭。

那老道人将一根柴禾遞給鐘清,道:“試試。”

鐘清雖然沒學過煉丹術,但是他知道這道門的煉丹是門學問,所謂的火候、材料都飽含奧妙,絕不是堆柴燒這麽簡單,他這什麽也不會,別給搞砸了。

老道人看出鐘清的心思,“無妨,試試。”

鐘清接過了那兩根柴禾,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幹松木,邊緣斧子砍伐的痕跡已經脆化,他将那一根柴禾塞進了爐膛中,老道人在一旁看笑了,鐘清感覺自己應該是做錯了什麽,捏着手裏另一根柴禾沒動。

鐘清道:“掌門,您找我過來……”

鐘清話還未說完,老道人輕聲打斷他道:“你一路走來,觀察過這大殿嗎?你走的是南十一道,屬陽乾,這殿□□有八十一條甬道,通往六十四個大殿,每一個殿中都有這麽一個爐鼎,只這一爐丹我煉了十六年。”

老道人話音剛落,那爐鼎的火忽然熄滅了,鐘清微微睜大了一瞬眼,緊接着就看見一大股濃濃的黑煙滾了出來,爐鼎震動兩下,沒了動靜。鐘清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看了眼自己手上還剩下的另一根柴禾。

老道人揭開蓋子看了眼,又合上了,他看上去渾然不在乎這一爐煉了十六年的丹藥就這麽廢了,問鐘清:“你師父的病近日可曾好些了?”

鐘清的心裏咯噔一下,天衡宗早就封鎖了一清道人瘋了的消息,連自己門中弟子都不知曉。

“我師父一切都好,煩勞掌門牽挂。”

老道人嘆息道:“你師父是個絕好的人,也不知是遇上了什麽災禍,竟是變成了這副樣子。”他對鐘清道:“我命人備了些丹藥,你帶回山上去,看有沒有用。”

鐘清左看右看都不覺得面前的人是如謝丹所說的磕藥磕到癫狂的瘋子,“那多謝掌門了。”

道人轉過身去,掏空爐子,又從櫃子裏端出新的材料,重新架起丹爐煉丹,從袖子裏漏出的半截紫金紋章明明白白地彰顯了這道人的身份,他确實就是紫微宗天相真人,當今天下第一宗派的掌門,他随便說的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地改變天下幾十萬修士的命運。

鐘清道:“我此次前來紫微宗,是為了天都府一事。”

天相真人擡手繼續将一盤鲛沙倒進爐子裏。

鐘清道:“掌門可曾聽聞過此事,天都府修士滿門被滅,聽說是朝天宗重新回來複仇,又有預言傳說,四大宗門都将在此次劫難中傾覆。”

天相真人的面色絲毫沒有變化,他觀察着那爐子,仿佛他眼中只有這麽一爐丹,別的事情全都微不足道。

鐘清道:“掌門已經知曉了此事?”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傳說中天地初生之際,世間萬物一片混沌,不分陰陽,也無四季與光明。”天相真人說着話又将一盤丹砂倒入漆黑的爐中,“有盤古氏生于其中,用斧钺将天地一分為二,陽清上升為天,陰濁下沉為地。”

随着那聲音在空蕩的殿中回響,煉丹爐中也發生了變化,那丹砂一倒進去,一股白煙立刻冒了上來,而底下的黑色碎石與泥漿則是迅速地沉了下去。

“又過萬八千年,神龍銜燭,地心有流火升起。”他話音剛落,那爐子的底部的柴禾忽然冒出一叢紅色的火焰,猩紅的烈焰忽然砰一下飛濺開來,如千萬束流星,照亮了整個爐膛與大殿,老道人的聲音也響亮起來,“流火化為浩然之氣,下升則為河岳,上沉則為日星,日星光明,河岳下有白龍銜燭,東來一萬年,西往又一萬年,即為春與秋。”

穿着紫色道袍的老人又将手中的一把銅沙揚了出去,紛紛灑入丹爐中,一觸壁就化作湯湯金水,“又萬年,洪水淹沒大荒,有女娲氏抟土為人,又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碎砂散入爐中,仿佛是奇跡一般,隐約可見幾顆泥丸似的丹藥從底部慢慢浮上來,通體瑩白,反射着耀眼的火焰的紅光,老人繼續念道:“泥人從海上浮水而來,見百獸草木、山河四季,定居滄浪之南,北海之北,雞鳴東天,繁衍不息。”

老道人卻沒有将那些白金色的丹藥撈出來,而是忽然砰一聲蓋上了蓋子,所有的流火、白煙、金水、泥漿全都被掩住了,一切的奧秘都藏在了那小小的爐膛中,再無人可以得知,柴禾熊熊燃燒,耀目的光照着老道人與鐘清的臉龐,老道人望了鐘清一眼,輕輕笑了下。

老道人道:“萬物無中生有,又歸于無,所謂道者空空,你所說的天都府、朝天宗,又或是紫微宗、天衡宗,不過其中渺然一粟,從來無關緊要。”

鐘清好久都沒說話,對方是在告訴自己,他都知道,但是他不在乎。煉丹如創世,這是真的将自己當成了神仙,神明的雙眼對這塵世間的一切了如指掌,自然也不會去關心蝼蟻的鬥争與死活。

天相真人問他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麽?”

“你有沒有想過,你是誰,生從何來,死往何處?”

鐘清被問住了,道:“據說人是神仙用泥捏的,那就是生于黃土,死了歸于黃土吧。”

從老道人的臉上也看不出他對這回答滿意不滿意,又問道:“你可想過你死了之後的光景嗎?”

鐘清也是沒有想到紫微宗掌門請他過來,竟然是要與他探讨這些生與死的哲學問題,問題是這事他也不擅長啊,他湊合地回道:“死了的話,便是一切都沒有了吧。”

老道人望着鐘清,忽然露出了個一個很輕的笑容,他擡手讓鐘清走過去,鐘清過去後,他帶着鐘清在臺階上坐下,整理着半舊的袖子,同他講了一個故事。

“當我還是個孩童時,我每天都看見我的師父一直在殿中煉丹、讀書,日日夜夜他沉浸其中,別的事情從不過問,所有人都說,他在堪破一個從古至今誰也堪不破的秘密。後來有一日,他瘋了。”

“瘋了?”

老道人道:“他用一根腰帶将自己吊死在了大殿之上。”

鐘清的臉上終于浮現出詫異,如果他沒猜錯,這些事情是紫微宗絕對的機密。

“紫微宗歷代的先人花了一生的歲月在思索一個秘密,他們在苦苦思索,這世間的本源究竟是什麽,人生從何來,死往何處,我們又是誰。終于有一日,我師父堪破了這個秘密,可奇怪的是,他沒有将答案告訴任何人。他先是瘋了,将歷代所有的道書都燒得一幹二淨,然後他死了,将那個答案永遠地帶走了。”

老道人頗為和善地問鐘清,“你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麽?”

鐘清搖了下頭。

老道人道:“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整理了我師父留下的東西,終于有一日,我想通了一些。”

鐘清問道:“什麽?”

老道人站起身來,走到那爐鼎旁,“答案是虛無。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虛無,人從虛無中來,往虛無中去,人世間的種種,不過幻海浮生一夢。”老道人望着那丹爐,這一句話輕飄飄的,仿佛連帶着那丹爐中飄着的火焰都輕了許多,他想起他師父瘋了之後總是喃喃自語的那句話,“原來只是一個夢。”

鐘清道:“萬物皆空,先掌門想了許多年,終于想通了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所以才會自殺?”

老道人望向鐘清沒有說話。

爐子裏的火還在燒,仿佛那真的便是他們所處的這個人世間,衆生在其中翻滾,他們在爐鼎外坐着,彼此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

這個世界是虛無的,沒有永恒而言,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事情原來都沒有意義,紫微宗的先掌門看穿了這一切,卻沒有找到解脫的方法,最終選擇了死亡。

但是他的弟子找到了另一個答案。

“世間萬物皆是虛無,所有人都深陷其中,而要想擺脫掉這一切,便只有一種方法。”

得道成仙。

天相真人回過身望着鐘清,問道:“那條龍在哪裏?”

鐘清的表情很久都沒有變化,然後他笑道,“掌門說笑了,這世上哪裏來的龍?”

“昨天闖入這長生殿的那一條龍。”

鐘清的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在臺階上坐下,将手随意地放在了膝蓋上,嘆了口氣,“我實在是聽不懂掌門在說些什麽。”

天相真人倒是沒有惱怒的意思,“看來我剛剛說了許多,你并沒有聽得進去。”他望着鐘清道:“大約一年半前,有人曾在淮河一帶見到一龍一蛟在大河中纏鬥,白龍身長百丈有餘,數倍于黑蛟,兩獸相鬥,天地變色。當時你應該也在場。”

鐘清攥了下袖中的手,忽然笑道:“這種無稽的故事掌門是從何處聽來的?”

“此事并無他人知曉,你無須如此。”

鐘清之前确定紫微宗絕對不可能知道此事,雲玦是龍的真相這麽些年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除此之外便是妙妙真人,但是妙妙真人絕不可能将此事告訴紫微宗。他确定天相真人在詐他,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竟然是那一日他們在河上與黑蛟纏鬥被人撞見了。會是誰?天相真人又怎麽知道的?

鐘清腦子飛速地轉着,随即就聽見天相真人道:“他叫雲玦,是你的師弟。”幾乎是同一時刻,鐘清擡眸看去,他的眼神全變了。

“我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個弟子,不過許多年前就被逐出師門了,打那兒之後我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了,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兩人對視,鐘清坐在臺階上,看上去沒落下風,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現在精神有多緊繃。他如今人在人家的地盤上,對方真的要下手,他讨不到多少便宜。眼前的人看似與普通老道人無異,可鐘清沒忘記,這人是紫微宗掌門,活了上百歲的修士,閉關二十多年,心機與修為深不可測。對方明顯早有準備,他一開始就沒了主動權。

從對方的眼神中,鐘清已經意識到今日自己恐怕很難脫身了,他萬分慶幸他昨晚先逼着雲玦離開了,至少這會兒暫時不用擔心他的安全。現在的問題是,他不知道這個紫微宗掌門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正想着,耳邊響起了對方的聲音。

天相真人道:“僅憑你自己一人之力,你掌控不了那條龍。”

鐘清原本心都已經快到了嗓子眼了,抱着可能要動手的準備,聞聲心中莫名一頓,什麽意思?鐘清擡頭看去,良久才順着他的話繼續道:“你怎麽知道我掌控不了?”

天相真人道:“你若是覺得自己掌控得了,也不會想要将他趕下山去,并且不止一次試圖殺了他。”

鐘清心裏又是咯噔一聲,什麽情況?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從未轉得這麽快過,所有的片段都跟雪花似的從眼前劃過去,他忽然間想通了關節處,對方并不知道全情!

對方應該是意外得知了雲玦是龍,又發現雲玦與自己在一起,于是去天衡宗調查雲玦,然而在天衡宗的弟子眼中,他與雲玦的關系是極為惡劣的,他始終想要将雲玦趕下山去,甚至不惜多次暗下殺手,只不過從沒有成功過,而雲玦對他也是厭惡萬分,不只一次對他惡言相向,兩人之間水火不容。

鐘清腦子裏一瞬間轉過一萬個念頭,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他道:“聽掌門的意思是,你想要同我合作?”

雖然尋龍的熱潮每隔幾百年便輪回一次,但道門中人對于龍的态度其實一直存在分歧,有人對龍極為狂熱,千方百計想要獲得龍的力量,而另一批人卻認為龍是萬惡的根源,他們将過去這些年道門的混亂與災難全都算在龍的頭上,認為對龍必須除之而後快,随着反思浪潮的興起,後者其實也在道門中占據了不少的數量。

在天相真人的認知中,從鐘清的種種表現看來,他顯然是屬于後者,鐘清沒有将龍的存在告訴任何人,用盡一切方法殺龍卻沒有成功,于是退而求其次将龍驅逐到無人之境,他是一個标準的屠龍者。

天相真人望着他道:“龍注定會覺醒,你無法改變這一切,等到了那時候,你将會死無葬身之地。”老道人走上前來,“而我可以幫你。”

鐘清在聽見這一句話時已經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他擡起眼睛望着天相真人,“你要怎麽幫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特別微妙,好像在他的眼中,天相真人就是那種他所厭惡的狂熱的尋龍者。

天相真人道:“将那條龍交給我。”

鐘清盯着對方許久都沒說話。

天相真人道:“我這一輩子收了許多弟子,卻大多與我的道法無緣,只有一個名叫謝丹的勉強算得上是可造之材,你應該也見過他,我曾帶他入門修道,悉心教導,可誰知他也不是個有造化的,一年不到便病恹恹地退了出去。你若是願意,我可以将我畢生的道法傳授與你。”爐鼎的火熊熊燃燒,光怪陸離,有奇異的光在天相道人的臉上跳動着,他居高臨下地望着鐘清道:“入我道門,從此脫離這幻海虛空,舍棄□□凡胎,修無上之大道。”

“你說的是長生不死之術?”鐘清看着那煉丹爐補充了一句,“得道成仙?”

這位一句話便可以改變幾十萬修士命運軌跡的老修士笑了下,“正是。”

鐘清低頭按着額頭半晌,慢慢地道:“你想要用殺了那條龍來煉丹成仙。”

天相真人望着陷入沉思的鐘清,他似乎并不着急,給了鐘清許多時間讓他可以仔細考慮。

也不知道是哪裏的鐘聲響了一聲,有腳步聲随即響了起來,是一對七八歲大小的雙胞胎道童端着丹藥與茶水從另一條甬道中走了出來。

鐘清擡頭看去,這天相真人閉關多年,連自己的弟子也不見,長生殿中只留着道童侍候。只見一個道童對着天相真人跪下,擡高手将丹藥端給天相真人,天相真人放下了手中的拂塵,卷起袖子打開盒子,将那枚紅色的丹藥和水服下。

鐘清注意到了天相真人卷起手的一瞬間露出來的手腕,瞳孔忽然放大。那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紅色的筋脈。

天相真人也發現了鐘清的視線,看了他一眼。

鐘清覺得這人真的磕藥瘋了,常年服用大量的不死藥,丹砂已經徹底摧毀了這具身體,連血裏都摻着紅色的沙子,他必須每日服用更多的丹藥來緩解痛楚和保持清醒,即便他擁有着無比強大的靈力,可身體的衰老卻讓他也束手無策,他甚至不能曬到陽光,只能幾十年如一日地藏身在這宮殿中。他終将被這些丹藥毒死,除非他能煉出真正的不死丹,龍是他最後的希望。

兩個雙胞胎小道童看上去異常的乖巧,一個小道童侍候完天相真人服藥,另一個小道童便走上前去呈上漱口的茶水與幹淨的擦手布,可也不知道是不是端着的木案太重,他的手抖了下,茶水抖了些出來。他的臉刷一下白了,天相真人瞥了他一眼。

咚的一聲,鐘清還沒意識到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麽,那小道童忽然臉朝着地倒了下去,鐘清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另一個雙胞胎小道童還保持着原來的動作跪在原地,他好像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有對這一幕做出任何的反應,血慢慢地流到了他的膝蓋處。

天相真人道:“處理幹淨了。”

那小道童點了下頭,自始至終他也沒擡起過頭。

天相真人一回頭看見鐘清正望着他,他回想了下剛剛兩人的對話說到哪裏了,繼續道:“我曾經覺得這一切或許再也無法解開了,可那條龍出現了,或許這一切就是天意,上天已經給出了答案。”

他望着鐘清的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他知道鐘清無論信還是不信他,這個人都一定會答應下來的,因為這裏是紫微宗。

果然鐘清的反應如他所料。鐘清最終還是答應了與他合作,但是又好像是實在糾結,沒過一會兒他又掙紮似的反悔說要再考慮一下。天相真人看着這反複無常的後生,可能是因為服完丹藥後精神有些疲倦,又或許是心中認定這結局不會變,他答應了讓鐘清考慮一晚,明日再來。

鐘清終于起身往外走。

過了片刻,鐘清又在甬道口停下了腳步,他問道:“龍的消息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嗎?”

天相真人道:“是。”

鐘清點了下頭,他繼續往前走,忽然他又停了下來,他仰着頭看着甬道上的花紋,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他再次回過身朝天相真人走過去,天相真人發現鐘清又折回來了下意識就擡頭看去,“你……”

匕首從袖筒抖落在手中,鐘清擡手一刀利落地劃開了對方的喉嚨,聲音戛然而止,鮮血噴射而出。對方睜大了眼瞪着他,完全沒有任何的防備,也沒有任何的抵抗,他後仰着倒了下去。鐘清低着頭很久都沒說話。

一旁的小道童抱着自己師弟的屍體,他睜大了眼望着眼前的這一幕,跟做夢似的,怎麽也反應不過來。他看着鐘清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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