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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歌行費盡千辛萬苦重新從水坑裏爬了上來, 睜圓了眼睛望着那震撼的一幕,幽藍的燈燭倒映在他的瞳仁中,“狗日的, 這什麽東西啊?”
鐘清手扶着雲玦的脖頸, 将人輕靠着放在了水岸邊。
白歌行的視線好半天從那通天鬼燈身上移開,這會兒他終于也不裝腔作勢說些“在下,不才,兄臺”了 ,“喂……”他回頭看鐘清,忽然瞥見了鐘清手中扶着的人的半張臉, 差點沒有吓得跳起來, 嚎了一嗓子, “鬼啊!”他分明看見了那個人半張臉上的白色鱗片, 跟覆着白刷刷的霜一樣。
鐘清回頭盯了他一眼, 白歌行立馬沒了聲音。鐘清将自己的外套往上拉了些,蓋住了雲玦的脖頸。他看向這個一驚一乍的不速之客。
“你怎麽會在這裏?”
鬼燈在一旁道:“他是自己跳下來的。”
“狗日的我太倒黴了!我跟着你一起摔下來了!”白歌行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在控制不住地偷偷觀察雲玦,連帶着看鐘清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這……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他他、他……”他看着雲玦本來想說“他是什麽東西啊”,硬是改成了“他怎麽了?”
鬼燈問鐘清道:“看來他不是同你一起的啊?”
“不是。”鐘清忽然就注意到一件事,“他聽不見你說話?”
白歌行冷不丁聽鐘清開口說一句, “啊?”
那鬼燈倒是很熟絡地回答鐘清, “他聽不見, 這裏只有你能聽得見我說話。”
黑暗中, 那盞巨大的燈懸浮着,星火一道道墜下,水面上也倒映着藍色的流火。鐘清心道這場面真的一點也不詭異。
鐘清看向躲在遠處滿臉寫着“我好慫”三個字的少年,“算了,你過來吧。”
白歌行一個人在這鬼地方走了快十幾個時辰,他都認定了自己要英年早逝了,這好不容易才撞見活人,那就跟見了親人似的。他忙朝着鐘清走了過去,蹲在了他的身邊,一雙眼看看披着外套昏迷不醒的雲玦,又看看鐘清,“這裏是哪裏啊?”
“深淵底下。”
“他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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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倒了。”
“他、他的臉上……”
鐘清忽然擡頭冷冷地看了眼白歌行,少年立刻噤聲。
過了會兒,白歌行還是沒忍住,“這地方我們要怎麽出去啊?”
鐘清看了眼他,“你問我我要去問誰呢?”
白歌行被問住了,是啊,這人修為這麽高都沒能走出去。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都涼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了完了全完了,我要死在這裏了!”他呆了兩秒,等氣喘順了,他忽然朝着四周大喊了聲,“救命啊!”
那猛的一嗓子真的吓了鐘清一跳,他擰着眉頭盯着眼前灰頭土臉的少年,這鬼地方連回聲都沒有,少年側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白歌行擡頭見鐘清看着他,道:“我喊一下,看有沒有人能聽見。”
“我說你還是省着點力氣,別再把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招來。”
白歌行仿佛被鐘清提醒了什麽,本來灰撲撲的臉刷一下白了,“不、不會吧。”他不自覺地挪了些位置,靠近了鐘清。
鬼燈忽然笑了一聲。
鐘清見白歌行這副疑神疑鬼的慫樣,怕他知道這燈會說話,再把他給吓死了,他自己在心裏與鬼燈溝通。
“你知道怎麽從這裏出去嗎?”
鬼燈很熱情,好些年沒人同他聊天了,鐘清一同他說話,它立刻同他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這地方你們恐怕出不去。”
鬼燈告訴鐘清,他們所處的這地方确實不在道門中,當時它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喚醒,正好發現了這三人身處險境,于是出手相救,将他們帶來了這地方。準确來說,這地方是一處幻境,周圍的一切都是由這盞神秘的鬼燈所化,而他們現在其實是在這盞燈中。而事情麻煩就麻煩在,它只能将他們帶進來,卻不知道如何将他們帶出去。
鐘清:“……”
鬼燈難掩期待地道:“不如你們就永遠留下陪着我吧?”
鐘清一聽這話疑心忽生,“你是真的不知道出去的辦法,還是你想要把我們留在這裏陪你?”
突如其來的沉默讓當時的氛圍有那麽一點點尴尬。
鐘清:“你到底是什麽來歷?”
黑暗中的燈火幽幽飄蕩開,好久才響起一個聲音,諱莫如深,“很難說。”
鐘清已經開始懷疑這盞燈怕不是什麽邪物,或者什麽邪靈,把他們困在了這裏,再用花言巧語來蠱惑人心。
那鬼燈看穿了鐘清的想法,重申道:“我真的不會傷害你們。”
“你究竟是什麽?”
兩三點火焰落入水中,再響起來的聲音異常的空靈,“用你能聽懂的話來說,我應該是個鎮邪的法器,用那些修士的話來說,我是天機。但其實我都不是。”在短暫的消聲後,它給了一個很奇怪的描述,又像是某種暗示。
“我是萬物之機樞,造化的前因,是過去已經發生之事,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是未來将要發生的事情,我是這世間萬事萬物的來歷與後果。”
鐘清:“……”每一個字都能聽懂,合在一起卻又真的不像是人話。
“你到底能幹什麽?”
鬼燈似乎早就料到了鐘清的反應,放緩了語氣,“簡單點說,我知道這個世上所有的事情,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将來。”
“你能預知未來?”
“不能。”
“……”
“我只能看到已經發生的未來。”
“……有點意思,說說?”
“我已經将所有能說的都告訴你了,不能再多說,萬事自有其規則。用你們的話來說,”鬼燈在這裏停頓了下,似乎在回憶,“天機不可洩露。”
“可你什麽都沒和我說啊。”
“我已經說了。”
鐘清:“……”鐘清原本想套會兒話,結果這一圈繞下來,什麽也沒刺探出來。他一時也不知道這燈是裝神弄鬼,還是真的另有玄機。他在袖子裏握着雲玦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些,忽然他道:“等等,你剛說那些修士說你是他天機,有人見過你?”
一旁的白歌行正在怨天尤人,聽見聲音懵逼地看向鐘清,“啊?”
“不關你的事,你繼續哭。”
白歌行:“……”
那鬼燈道:“這山上許多人走來走去,偶爾會遇到些,倒是不曾見過面。”
電光火石間,鐘清的腦子裏的線索自動串了起來,紫微宗一代代自殺身亡的掌門,那塊刻着“機竅”二字的殘碑,天相道人在長生殿中揚手灑下的銅砂,一落入爐中就變成了湯湯金水,殘碑另外兩個分辨不出的字自動拼湊完整,赫然是——“問天”
“紫微宗那些瘋了的掌門,生前和你溝通過?”
鬼燈對此并不避諱,“我見他們冥思苦想卻不得解,曾指點過他們一些,對了,有一個是你認識的,叫……”
“長星真人?”
鬼燈被打斷了,接着鐘清的話道:“也有他。”
“他百年前自殺了。”
“他比一般人要癡些。”一句話輕描淡寫,也不見什麽感慨或是惋惜,平平淡淡的。
“他為什麽會自殺?你跟他說了什麽?”
“天機。”
幽藍鬼火紛紛而下,兩百年前坐在崖上沉思的少年之身影,仿佛還依稀可見。
鐘清意識到自己恐怕無意間解開了紫微宗歷代掌門或瘋或死的謎團,一切都是由深淵中這盞鬼燈而起。紫微宗的人放在現代一個個都是思想家,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苦苦思索這個世界的本源,有的人得到了答案,而正是那個答案讓他們選擇了絕路。那必然是無法磨滅的深刻絕望。
鐘清隐約猜到了些,他沒有再說話,心中懷疑卻越來越深,這盞燈有些古怪,善惡模糊,話不一定能信。
鬼燈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就在這時,鐘清忽然聽見一聲脆響。他回頭看去,下一刻他被眼前的一幕給弄愣了。
鹹菜壇子被擱在了一旁,白歌行掄起石頭砸入了潭水中,同時迅速跑了兩步腳下用力一個飛身而起,他踏着那塊石頭朝那鬼燈飛去,在即将摔下來的時候,他伸手一把抓住了一根枝杈似的琉璃,他吊在了上面,身體控制不住地左右蕩,忽然他用盡全力擡腿一腳踹在了樹幹似的燈壁上,翻身上去了。
鐘清看完了他這一系列行雲流水又危險萬分的動作,目瞪口呆,“你在幹什麽?”
白歌行一邊躲着往下掉的鬼火,一邊對着鐘清喊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啊,我爬上面去看看遠處倒是什麽情況,這個樹……還是說燈啊?”他停頓了下,“反正就這個玩意兒,我爬它頂上去看看。”說着他擡頭看向那通天的盡頭,在鐘清不理會他的這段工夫裏,他圍着這個燈轉了十幾圈,終于下定了決心,琢磨出了這麽個主意。
“你趕緊下來!”鐘清都看傻了,這二傻子不知道這燈是活的,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這燈擺明了就是這地界的霸主,這二傻子再把這燈給招着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他對着人喊道:“快下來!”
二傻子自有二傻子的邏輯,“我覺得這地方最古怪的就是這個樹……還是燈啊?反正就是它,不怕,我先上去看看,你在下面接應我。”少年一邊攀爬還一邊道:“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它搞的鬼,我們把它砍了就能出去了,就跟破陣似的。”
白歌行說話的時候,鐘清清晰地看見了他身後的枝杈與鬼火活物似的在慢慢聚集、游動,仿佛是半張巨大鬼面,逐漸顯現在少年的身後。
鐘清看着那還一無所知的少年,張了張口,“不是,你先下來。”
“別下來了!再待下去我們都要死在這裏。”
眼見着那鬼面離少年的越來越近,鐘清終于忍不住道:“冷靜冷靜,他就一傻子!別和他一般計較!”
白歌行回頭,“啊?什麽傻子?”
那盞燈聽見了鐘清的話,幽藍的鬼面沒有再繼續變得龐然,停在了半空中,它漸漸地改變形狀,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鐘清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大一只手,那只手往後稍稍地退了些,它對着那還在不明所以的少年,擡手就是一記巴掌,白歌行正在去夠離他最近的那根枝條,下一秒他哐一聲被當頭扇了下來,在空中轉了一圈,砰一聲筆直落入了水潭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你!”鐘清緊緊地皺着眉頭,幫雲玦擋着水,目光落在那只巨大無比的手上,在短暫的沉默後,他收回了原本要救人的那只手,他總覺得那盞燈是在盯着他,他繼續道:“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理想是燈,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當我什麽也沒看見。
暈頭轉向的白歌行從水中紮出頭來,嘴裏猛地噴出兩口水,他用力地抹了把臉,“狗日的,剛什麽玩意兒啊?”他擡起頭看去,卻沒有看見任何的異樣。鐘清看着他的眼神很是一言難盡。
雖然鐘清剛剛用袖子擋去了濺開的水花,卻仍是有一些小水珠不可避免的落在了雲玦的臉上。一旁地上的鏡子忽然有耀眼的光重新射了出來。少年的手指很輕地動了下。鐘清立刻低頭看去,“雲玦?”
正在費力往岸上爬的白歌行也看了過去,下一刻他愣住了。
沾到水的地方,少年臉上雪色的鱗片忽然迅速生長,鐘清下意識擡起了手。
整片天地都在回旋,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白夜的原野上回音來去沖蕩,巨大的白龍騰身而起,鬼火如雨,白龍睜開了如電的雙眼,居高臨下地望着那盞懸浮在他面前的燈,和燈下的那個迅速起身望着它的年輕修士。
“雲玦!”鐘清喊了聲。
白歌行仰着頭看着那條咆哮着的龍,他似乎吓呆了,扒着石頭的手一滑,他又跌回到了水潭中。
鐘清望着那條龍,龍也在望着鐘清。
白龍猩紅的巨大眼睛像是兩叢燃燒的火焰,記憶的片段從它腦海中一閃而過,樹、燈、燈下的人,它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忽然掀起了巨大的風暴沖向鐘清,鐘清睜大了眼,怎麽會這樣?他也不知道是愣了還是沒反應過來,站在原地竟是沒躲,白歌行在水潭中拼命喊他,可他卻聽不見任何的聲音,他看着那條白龍,在雷火似的風暴即将撞上他的那一瞬間,一旁的巨大鬼燈忽然光芒大盛,流星似的鬼火沖向了鐘清,幫他全數擋下了那些風暴。
白龍被鬼火被激怒了,一聲怒吼後猛地再次沖向他們。
鬼火如陣,東方大亮,光照亮了鐘清的臉,他定定地看着瘋了一樣的白龍,耳邊似乎有嘈雜的聲音,但他聽不分明,他能感覺到那條龍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朝着那條龍走了過去,“雲玦!”他喊它的名字,試圖讓它恢複神智。
鬼火在空中彙作一條大河,白龍周身都是風暴,空中電閃雷鳴,它盯着鐘清,在聽見鐘清喊它的那一瞬間,它似乎恢複了一瞬間的清明,一人一龍對視着。
龍忽然扭頭沖向了那巨大的鬼燈,直接撞了上去,砰一聲,破碎的聲音響了起來,鬼燈毀去了一半,白龍迅速盤旋而上,追着那叢藍色的鬼火,似乎非要滅了它才罷休。随着龍與鬼火的追逐,他們腳下所處的地界也随之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大水從東方漫了過來,大地裂開巨大的豁口,滔天的火光貫日而出,還有鬼哭似的凄厲風聲。
鐘清看着眼前地裂山崩的一幕幕,一切似乎都在慢放,他莫名其妙地看懵了,腦海中忽然響起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山海經》副卷十二,諸神隕落蒼山之原,行刑者宣判魔龍永遠沉睡于此。”
鐘清站在原地,腦子裏完全一片混亂,手卻不自覺地擡了起來,随着他的動作,那盞十方鬼燈像是感受了召喚,白光與火焰全都沖了出來,空中漂浮着無數的琉璃碎塊,散做了無數的飛光,那盞已經破碎不堪的燈忽然重新開始彙聚,明亮,照耀,原本落于下風的鬼燈忽然釋放出巨大的力量,鎖鏈似的捆鎖住了那條龍。鐘清忽然想起了他與這盞鬼燈第一次見面時說對方說的那句話。
那盞燈說:“許久不見。”
熟絡極了。
白龍被鬼火死死地鎖住了,鬼火也被白龍拽拖出星火似的長尾,雙方勢均力敵,方圓數百裏的大地迅速地坍塌崩裂,裂縫以雷火之勢沖向他們所在的位置。白歌行望着操縱着鬼燈的鐘清,又看了眼那條在風暴中咆哮的白龍,他完全驚呆了。
在白龍與鬼火纏鬥的最後一刻,鐘清看着那全然無所畏懼縱身地沖向火焰的白龍,當看見白龍身上飛濺出血光的那一瞬間,鐘清忽然停了手。滔天鬼火瞬間反向潑開,沖過來的巨大的力量瞬間将他擊飛出去,鐘清只覺得眼前一黑。
同一時刻,空中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味。
随着白龍沖向鬼燈,整個地界剎那間崩裂開。
在最後一刻,鬼燈釋放出無比耀眼的亮光。平地出現巨大的裂谷,重傷的鐘清直接被甩了下去,白歌行在最後一刻用力地抓住了鐘清的手,一回頭就看見那條龍朝着他們兩人沖了過來。白歌行瞪大了眼睛,與一條巨龍面對面是件怎麽樣驚恐的事情,他腦子一片空白。
兩個人、一條龍同時進入了裂谷,就在這時,那盞鬼燈熄滅了,天地間黑暗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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