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龍做了一個很漫長奇怪的夢,它夢見自己從沉睡中慢慢地睜開眼睛, 星圖浩瀚得像是海洋, 湧過來一波又一波熱烈的星光, 它卧睡在星海中,白色的鱗片反耀着柔順的銀光。醒來的龍昂起頭,它不自覺地在星海中穿梭,穿過漆黑的長夜,身下的銀光如水, 随着它往前游去,銀光中翻湧出無數的場景,被它忘在了身後。
随着白色龍影的忽隐忽現, 東流而去的海水忽然開始逆流, 太陽從東方落下, 西方升起, 時光逆流,一切回到了許多年前。
這一年,遠洋歸來的棋士大肆宣揚在東海之濱與一條龍對弈四百年的事跡,在五大宗門的帶領下,道門掀起了出海尋龍的狂潮。昆岡山的爐火日夜燃燒,祁山之木紛紛被斫伐,數以萬計的壯觀大船從海濱上揚帆起航,修士們在煉丹房裏談論着龍、棋弈、蓬萊島與三仙山, 青鳥與不死藥。
這一年, 朝天宗正值最輝煌的巅峰, 身穿白色道服的少年修士從三劍山下來,十六匹馬拉着飛馳的車駕,黃金武士的傳說在街頭巷尾流傳,小孩子将用黃紙剪出來的面具貼在臉上,在巷子裏手持木劍模仿那些天外飛仙似的朝天宗少年,激情澎湃地讨論着将來如何揚名立萬。
這一年,九州的珠寶行當不怎麽景氣,随着隔壁出海尋龍的大浪潮掀了起來,人人都做夢想着遇龍一朝得道成仙,黃金白壁珍珠翡翠這些平日裏價值連城的寶物,落在世人眼裏反倒成了糞土俗物。九州珠寶行當的領頭羊只好拿出了鎮行之寶——鲛珠,傳說中只存在于神話中的美麗生靈鲛人落淚所化,當今世上唯有這麽一粒,掌櫃的們希望用真正的奇珍異寶來喚醒大家對這些美麗物什的熱情,然而看上去反響平平。
這一年,東海之濱,偶爾還會響起空靈的歌聲,這是五百年前,由五大宗門坐鎮的道門,白歌行從小到大一直聽父親口述的屬于他們先祖的那個時代,一切的起點。
“師兄?師兄!”
鐘清是被一陣急切的喊聲叫醒的,他剛一睜開眼,就看見雲玦低頭緊張地看着他,鐘清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下一刻胸口猛地傳來一陣劇痛,他這才發現,雲玦一直用手按着他胸前心髒處的位置,大股鮮血順着他的指縫湧出來,少年的表情很驚惶,鐘清印象中這個孩子骨子裏孤傲,從不服軟,他從來沒有見他有過這種完全不知所措的時候。
鐘清看向自己心髒處的傷口,腦子裏的畫面切回到在紫微宗的禁地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夏嘲風突然沖出來給了他一劍,準确、利落、致命,帶着了結一切的決絕。鐘清只是想了一瞬,就停了下來,他看向整個人完全慌了的雲玦,想開口說句話,卻發現喉嚨沙啞一片發不出聲音。
雲玦醒的比鐘清早,他一睜開眼就發現鐘清與他摔在了這無人的山谷下,記憶停在了他與鐘清一起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後面的事情他全然不記得了。他坐着扶額片刻,很快就發現了躺在他身旁不遠處的鐘清,他立刻爬起來過去察看,當他将人翻過來看見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時,腦子裏忽然“嗡”的一聲。
平日裏處事比誰都鎮定的一個人,當時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一遍遍地喊他,一定要将人叫醒,直到鐘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雲玦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确定着什麽,“師兄?”
鐘清的聲音有些啞,“走神了啊?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雲玦的表情一瞬間說不上來的恸然,又有些難以掩飾的驚喜,他死死地盯着鐘清的眼睛,忽然他低下頭用力地抱緊了鐘清,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鐘清被少年緊緊抱住的那一瞬間,他好像聽見冰層松動的聲音,就砰一聲,碎開了,春暖花開,那些壓抑了許久的心思直接湧上了心頭。沒有人可以對這樣真摯熱烈又不顧一切的感情無動于衷,他費力地擡起手,摸着少年的背和頭發,他也沒說話,眼神很溫柔,這種溫柔對于他這樣心思重的人來說也很難得,直抵內心。
“我以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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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鐘清的語氣像是在哄着雲玦,他特別喜歡拿這種哄小孩的語氣和雲玦說話。他坐在地上,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一遍,長劍直接穿過心髒,竟然沒有當場斃命,有些不可思議,不過也并非完全無法想象,他身上發生過太過古怪的事情了。鐘清胡亂想着,一雙眼卻始終看着雲玦。
雲玦執意握着鐘清的手輸着靈力,他忽然擡手按着額低下頭去,似乎是平複了下自己的心境,他的手上還有半幹的血跡,指甲裏全是漆黑的。
鐘清問他道:“吓壞了啊?”
雲玦擡頭盯着鐘清看,鐘清反倒朝着他笑了下,只是臉上還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雲玦:“你笑什麽?”
鐘清:“一睜開眼就看見你了,真好啊。”
雲玦顯然沒想到鐘清一醒來就拿自己開玩笑,這人永遠都不着邊際,“都什麽樣子了,你別說話了。”
鐘清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時之間覺得傷口的劇痛都緩了些。
鐘清心髒處的傷口愈合得很快,他有種直覺,這和在紫微宗禁地所見到的那盞古怪的燈脫不開幹系。他記得當時他在那奇怪的地界時,他身上一點傷也沒有,一出來就立刻恢複了原狀。那盞燈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他總是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鐘清很快發現,雲玦對他們在那古怪地界發生的事情全無記憶,鐘清于是大致同他講述了下當時發生的事情,在說到最後他與龍打鬥的時候,他停頓了下,不着痕跡地略去了這一段。
雲玦皺着眉頭聽着,鐘清道:“我總覺得那是另外一個地界,不是紫微宗,我們是掉入了……”鐘清想了下,用了一個詞,“異空間。”他繼續道,“那裏有一盞燈,救了我們。”
從雲玦的眼神來看,他能聽懂鐘清的意思,但是他還是不自覺地皺着眉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鐘清看了眼四周,視線落在頭頂看不見盡頭的懸崖峭壁,道:“我們得從這裏出去。”他觀察了會兒,“這裏不像是紫微宗,我記得他們沒這麽高的山,而且這附近不像是有海的樣子。”鐘清與雲玦都沒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許多年前。
雲玦忽然想起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他問鐘清道:“紫微宗的修士為什麽要殺你?”
鐘清聞聲看向了他,在對上少年疑惑的視線時,他頓了會兒,終于道:“我殺了紫微宗掌門。”
雲玦的眼中一瞬間有不小的波瀾掀了起來,他有些震驚,“為什麽?”
鐘清卻只是看着他,心道這張臉真是紅顏禍水啊,明明兩個人都很狼狽,可人家這張臉就是跟畫出來似的,他對着雲玦低聲道:“他濫殺無辜,死有餘辜,我親眼看見他殺死了一個無辜的道童。”鐘清把當日的情況給雲玦說了說,正要着重展開講一講對方威脅他的事情。
雲玦道:“是天衡宗讓你殺了他?”
“呃……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
“可你殺了他,紫微宗的修士不會善罷甘休。”雲玦腦子裏忽然一瞬間想通了,“他們要你償命。”
“是啊,不管他做了什麽,他畢竟是紫微宗的掌門,我殺了他,無論如何他的弟子是一定要為他報仇的,否則紫微宗在道門人眼中就不成了笑話嗎?”鐘清沒說的另一件事情是,在這個道門,人命并不值錢,殺一兩個人實在不算得什麽大事,從普世道義上來說,單論殺人,紫微宗的掌門甚至連過錯都沒有,他若是對別人說出這理由,對方恐怕只會覺得他瘋魔了。他也只能在這裏哄哄涉世不深的正義少年,道:“他們是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你要回天衡?”
“我自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別人的事情,真要扯上天衡不是拖無辜的人下水嗎?”
“那你要去哪裏?”
“我心裏也不知道啊。那紫微宗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勢力遍布九州四海,門中修士個個修為高深,他們要真的趕盡殺絕,這個道門我恐怕一日也待不下去了。”鐘清說着話的時候一雙眼望着雲玦,暗示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雲玦先是沒反應過來,下一刻似乎猛地從他的眼神中意識到了什麽。
“你……”雲玦說了一個字,他道:“我……”他又沒有了聲音。
鐘清等了會兒,看他這樣子,道:“對了,我忽然想起來了,我可以去天水唐家找唐皎,讓他收留我啊。”
雲玦原本想說出口的一句話,“你跟我走,我帶你走”,活生生地被卡住了,他看着鐘清的眼神都下意識地變了。
鐘清狀似認真地繼續給他分析道:“天水唐家的勢力我是清楚的,當今天下要是說有誰能和紫微宗抗衡,也就是他們家了。唐皎是我七師弟,這麽些年我們倆親如手足,感情深厚,我去找他,相必他是願意收留我的,那到時我也不用再怕紫微宗找我麻煩了。而且我早就聽聞天水唐家門庭顯赫,一直想見識也沒有機會,我覺得這是個好去處,你覺得呢?”
雲玦一句話也沒說,過了會兒道:“我沒什麽好覺得的,你自己的事情。”
鐘清極輕地抽了下眉頭,心想:“這不是吧?這麽無情的嗎?”他繼續道:“我覺得這主意挺好的,我與唐皎多年師兄弟,我覺得他不至于見死不救。就是我要怎麽去天水這是個問題,這紫微宗的修士無孔不入,你說我要是去天水的半路上撞見他們了,這可怎麽辦呢?我現在可是身受重傷啊,手都擡不起來了。”
雲玦依舊沒說話,他開始擦手上的血跡,一擦就磨開一道痕跡。
鐘清嘴上說着“手都擡不起來”,卻朝着雲玦伸出手去。雲玦擡起頭看他,他的兩只手指忽然捏了一把少年的臉,意外的溫溫軟軟,他忽然笑了起來,也不松開。
雲玦沒反應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鐘清道:“我想了下,千裏迢迢去找唐皎實在太危險了,一不小心把命給丢了。”
雲玦道:“你要我送你去?”
鐘清本來正在醞釀情緒想要說些深情的話哄騙老實人,聽見這一句,差點沒能夠笑出聲來,這腦回路絕了。他道:“聽上去也是個好主意呢。”
雲玦望着鐘清,沉默了片刻,他開口道:“我不會送你去。”
鐘清立刻追問道:“為什麽?我想聽聽。”
雲玦實話實說:“我怕我沒忍住把你們倆給全殺了。”他擡手拂開了鐘清再次伸過來的手,“你要是身處險境,赴湯蹈火我一定會去救你,但你要我送你去,我做不到。”
鐘清臉上的笑容已經快忍不住了,但表情仍是非常誠懇,問道:“這是為什麽?”
雲玦道:“我說了唐皎喜歡你,你不相信算了。”
鐘清也不同他争辯,這孩子是個一根筋,他直接道:“他是我的師弟,他喜歡我很正常,這和你不送我去天水有什麽關系嗎?”
雲玦望着鐘清,終于道:“有。”
“有什麽關系?”
“我喜歡你。”
鐘清在他說完這一句話的瞬間擡手按住他的脖頸,他直接吻了上去,雲玦下意識的動作是驚得往後退,卻被鐘清一把勒着用力給拽了回來,鐘清攬住他吻着,熟悉的清冽氣息在腦海中炸開,他擡手摸着少年的臉頰和耳後的皮膚。
鐘清停下來看着他,輕聲笑道:“我也喜歡你,太喜歡了。”
雲玦好半天沒有別的動作,應該是愣住了,面無表情。
鐘清聽見少年近在咫尺的心跳聲,急促得像是擂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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