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小溪邊。

白歌行走了十裏又十裏, 實在不行了,他抱着鹹菜壇子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他撐着腰看着眼前的斷崖流水的場景, 從他睜開眼醒過來後, 他的腦海中就充斥着一個個無休無止的困惑,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這裏有人嗎?有沒有人來救救他?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要倒這種血黴?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叉腰坐了會兒,“看來是今日是天要亡我朝天宗, 我死了以後,這唯一的血脈也斷了,朝天宗今日絕矣。”

“對不起,爹,兒子沒能完成你的夙願,兒子真的盡力了, 我真的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八成很快就要去見你了。”白歌行抱着鹹菜壇子, 過了會兒,可能恢複了些力氣,又覺得自己應該還能再搶救下,他忽然對着鹹菜壇子道:“爹,商量下, 那你要是在天有靈, 你就給我指個路好吧。”

白歌行從溪水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 他翻着石片低聲念道:“這面是沿着河往左, 這面是沿着河往右。”

少年正在河邊蹲着碎碎念,遠處沿河走來四五個人,全都是短襟打扮,臉龐曬得褐黃,明顯不是修士,只是普通的百姓,此時他們正在急匆匆地沿着河岸一路尋找着什麽。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急道:“怎麽辦?少了一個人!”

一個高個子的精瘦男人道:“再找找!他跑不遠!”

矮胖男人急得不行,“這可怎麽辦啊,時辰都快到了,怎麽辦啊?”

旁邊的人忽然罵那個矮胖男人道:“都是你!這會兒你還有臉來哭喪了?不是你能讓人給跑了?!到時來領人,就把你填進去!”

高個子男人喝道:“好了,別吵了!找不到大家都得死,誰跑的了?”

在這個世上,普通人的世界與道門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片天地,道門自顧自地在鬥争中興衰輪回,普通人則是随波逐流過自己的日子,仿佛用一面雙層鏡子将兩個世界隔開,看上去毫無關聯,實則息息相關,彼此互為倒影。倘若一個世界裏的蝴蝶扇了扇翅膀,另一個世界會出現許多只幻影似的蝴蝶,很少有人能察覺到它們的存在,但那些蝴蝶确實是在悄無聲息地飛舞。

這幾個男人是附近村莊的獵頭,俗稱人口販子,平日裏幹些倒賣人口的勾當,哄騙年輕人來做活,再将他們賣到其他城鎮去當苦力,本質上是将人賣作奴隸。近日來,他們忽然開了財運,也不知道為何,許多地方一下子要招收大量的幹苦力活的人,幹活的人手不夠,于是大大小小的獵頭們傾巢而出。

這幾個男人便是一群比較低端的獵頭,事情要從一個月前說起,他們收了個大單子,要賣六十個人去苦銅山,買主來頭不小,出的價也是奇高無比。幾個男人拿到了定金,立刻活動起來,要知道騙六十個年輕力壯的苦力可不容易,畢竟這個世上傻子沒這麽多,好不容易一個月過去,算上自願賣身為奴的三十多個人,好不容易才湊齊了六十個數,眼見着要交貨了,結果人給偷偷摸摸跑了一個,把這群人吓得夠嗆,連忙出來找。

那逃跑的人早就沒了蹤跡,一群人急得團團轉,都這個點了,上哪兒再去找個符合要求的人填進去啊?那買主的脾氣可不大好,提前說過出了岔子要拿他們是問,這誰擔得起?幾個人眼見着時辰越來越近,越發心急如焚,不由得開始争吵推搡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說了一句,“哎,看!那邊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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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聞聲都看向了遠處,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還真的有個少年蹲在河邊,也不知道做些什麽。

白歌行緊緊地皺着眉頭看着地上的石片,自言自語道:“這面是往東還是往西來着?”他拾起石片看了眼,“這兩面都一樣啊?”

狗日的,忘記了做标記了。白歌行放下了手中的石片,看向一旁的鹹菜壇子,道:“爹,我們再來一遍好吧,我做個記號。”鹹菜壇子自然不會回應他,白歌行自己點了下頭,“那就這麽說定了。”說着他便跳了起來,将石片的一面在溪邊的另一塊石頭上磨了兩道。

遠處,幾個男人走近了望着專心致志磨石片的白歌行,彼此對視了一眼,氣氛變得有些微妙,他們不約而同地點了下頭。

白歌行磨好了石頭,擡頭看了眼太陽,“看你的了。”說完他就一擡手,石片高高地飛了起來,往他身後落去,正好準确地砸在了的朝他走過來的男人的頭上。

“啊!”

白歌行立刻回頭看去,看見了幾個正提着石頭的幾個男人,那一瞬間,毫不誇張,少年的眼中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爹!你顯靈了!真的派人來給我指路了!

那幾個男人被少年那個狂喜的眼神給震住了,下一刻他們就看見那少年忽然一跳而起老高,被石頭砸中的那個矮胖男人還捂着額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白歌行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位大哥你沒事吧?”

那手裏抓着塊石頭的男人看着熱切地對他道歉的白歌行,原本暴怒的表情在慢慢地消失,他搖了下頭,“沒有,沒事。”他強扯出一個笑容。

“真是對不住啊,小弟我不是故意的。各位大哥,我想問一下,請問這地界是哪裏啊?怎麽去離附近最近的鎮子啊,我是從桐州那邊來的外鄉人,在這荒山野嶺迷了路,走了好幾天出不去了,這總算是見到人了,我太走運了。”白歌行一邊說一邊熱切地看着那幾個男人,“還煩請各位大哥給我指個路,我感激不盡。”

“你是外鄉人,迷路了?”

“對對。”

矮胖男人看了眼高個子男人,高個子男人忽然道:“我們是這附近的樵夫,正巧也要去這附近的鎮子。”

白歌行立刻接上話道:“巧了啊這是!那我正好跟着你們一同走!”

高個子男人顯然沒想到白歌行這麽上道,“好啊。”

白歌行再三道:“真是多謝了!”

“不用,不用,出門在外誰都不容易。”

白歌行還要道謝,忽然他看見了這幾個男人手中提着的石頭,道:“哎幾位大哥這是做什麽啊?”

幾個男人頓時面面相觑,那高個子男人道:“啊,這個啊,家裏的柴刀鈍了,我們哥幾個撿幾塊石頭回去做磨刀石。”

“這樣啊。”白歌行恍然大悟。

幾個男人也立刻點頭,高個子男人道:“那我們就走吧,我們正好為你帶個路。”

“好。”白歌行跟了上去,一路上還不停地與這幾個人聊天,“大哥你們是哪裏人啊?這口音我從沒聽過啊?大哥這附近最近的鎮子是叫什麽啊?離這裏遠嗎?”

幾個人也同他聊着,在白歌行回過頭拍身上泥灰的時候,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

老天降大運,這是碰到傻子了。

鐘清與雲玦走出了山谷,來到了附近的鎮子。這是個很荒僻的村鎮,當地人從沒見過修士。經過打聽鐘清得知他們如今所在的地方位于古雲州,鐘清從來沒聽說這地方,據當地人所說,離這裏最近的宗門是太微宗。鐘清乍一聽見“太微宗”這三個字還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太元宗”的古稱。

他對着身旁的雲玦解釋道:“在許多年前,太元宗一直叫太微宗,和當時的紫微宗并駕齊驅,後來他們宗門內鬥,殺得沒剩下幾個人,東山再起後,他們就換了個名號,改為太元宗。”這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啊,竟然還會有人叫這個古稱,讓鐘清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鐘清本來還想打聽下道門如今的情形,可這地方消息閉塞,百姓們對道門的事情一無所知,鐘清沒能問出些什麽,就先作罷了。

這小鎮清清靜靜,不遠處有個渡口,停着三艘舊船。

岸邊,白歌行正在與幾個男人連連道謝,“大哥你們真是好人啊,這還專程送我上船回家,這份恩情我銘記在心,他日有機會一定報答!”

“不用不用。”矮胖男人一邊敷衍白歌行,眼神投向不遠處正在與人讨價還價的高個子男人。

三艘舊船上有六十個人,許多人一直在睡覺,還有十幾個人一言不發地擠着坐在船篷裏,有幾個人擡起眼皮看了眼外頭還在滔滔不絕說着話的白歌行,三兩個船夫撐着竿站在船頭,江上飛鳥一掠而過。

高個子男人的眉頭緊鎖,事情又出了些變故,原來這中間人忽然坐地起價,要抽走他們這筆生意的五成,這種事情在一般情況下又叫做黑吃黑。事情一下子僵持住了,他對着對方沉聲道:“沒這種規矩。”

對方當場道:“那我不收了,你們回去吧!”

一旁的另外三個男人早就忍得不耐煩,聽見這一句直接卷袖子要沖上去,卻被高個子男人伸手攔下。

白歌行發現了高個子那邊的動靜,問道:“那是怎麽了?”

矮胖男人懶得理會白歌行,敷衍地編了個理由道:“船家看我們着急過河,說要我們另外加錢。”

白歌行一聽就皺起了眉,“這不是趁火打劫?世上還有這種事?”

這邊高個子男人已經松了口,他從兜裏掏出錢袋,數了數銀塊遞了過去,對方伸手接過,倒在掌心正數着,就在這時,一塊陰影飄到了他的眼前,對方擡頭去,白歌行站在了他的眼前。

對方看了看白歌行,低頭繼續數銀塊。

白歌行道:“這位兄弟,你這麽做事不厚道吧?”

中間人與這群獵頭打了不少交道,他自然知道眼前這少年是怎麽回事,他沒有理會白歌行,對着那高個子男人道:“就這麽點?不夠。說了這個數的。”他說這話伸出了五個手指,“今天不交完這筆錢,誰也別想過河,你們就看着辦!”

那高個子男人猛地擡手攔下了要沖上去的手下,那中間人絲毫不懼,他身後原本坐着的一大群船夫此刻全都站了起來,高個子男人的臉色不大好看,那中間人的表情則變得得意洋洋起來,“怎麽着?想動手啊?這條河我待了二十多年,迎來送往什麽樣的人我沒見過,我還真沒怕過誰。今天我就把話撂這兒了,這錢少一厘都不行,你們想動手只管朝臉上招呼,我就站這兒了,誰敢……”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一拳打在側臉上,他整個人飛了起來,甩開了十幾丈遠。

當時的場面是,獵頭們和船夫們目瞪口呆,船上坐着的那群苦力鴉雀無聲。少年慢慢地攥了下拳頭,道:“我這人一生最恨仗勢欺人的宵小。”

短短一句話,擲地有聲,獵頭們驚呆了。

白歌行一把将那錢袋扔回給那高個子男人,還不忘在扔之前幫他數了數,堪稱粗中有細,實在貼心。衆人當時看着白歌行的眼神都變味了,在聽見白歌行說的振聾發聩的那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大家全都震動萬分,尤其是那個高個子男人,然後在白歌行幫他們輕松擺平此事後,他示意手下從背後用一記悶棍敲暈了白歌行,“把這傻子拖進去。”

手下聞聲麻利地将臉着地的少年拖上了船,咚一聲将人甩進了船篷。

過了會兒,船篷上的簾子再次被刷一下揭開,一個黑布隆冬的鹹菜壇子被人扔了進去。

處理完白歌行後,在高個子男人的指揮下,幾個人麻利地裝船裝貨,就在一切都準備完畢,幾個人預備着開船的時候,兩個身影出現在了渡口。

鐘清與雲玦在小鎮打聽一番後,離開了小鎮,來到了這渡口。

雲玦站在鐘清身旁,他一直有意無意地望着鐘清。自從在那山谷中主動親了他之後,鐘清就什麽也沒有再說,也再沒提起,轉頭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雲玦不懂這人到底是什麽意思。話永遠只說一半,好像是故意的一樣,性格使然,他真的極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感覺,每當他覺得鐘清這麽做是這個意思,鐘清過兩天又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是你誤解了,已經不只一次了,現在他也不确定鐘清到底要怎麽樣,想問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見鐘清朝着那船夫招手,雲玦下意識看了他一眼。

船上的幾個獵頭也發現了岸上的鐘清,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鐘清喊道:“船家,這船是去哪裏的?”

高個子男人打量了幾眼鐘清,回喊道:“往東去!”

鐘清算了下位置,道:“船家,方便稍上一程嗎?”

雲玦聽見這句話眼中起了些波瀾,他要去哪裏?

幾個獵頭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彼此對望了一眼,低聲商量了幾句。

鐘清喊道:“船家若是肯稍一程,我另有酬謝。”

那幾個人從彼此的眼神中都領會到了同一個意思,送上門來的,不宰白不宰,船到了河中央搶了錢再把人丢下去就是。

高個子男人喊道:“上船來吧。”

一艘船應聲停靠在了岸邊,正是白歌行所在的那艘。鐘清正要上船,忽然給他回頭看了眼站在原地不動的雲玦,“上船呀。”

“你去哪兒?”

鐘清瞬間明白了這少年心裏在想些什麽,說來也怪,每次看見雲玦這和葉夔如出一轍的表情,他就控制不住想要逗他,這孩子一本正經的,脾氣又直又犟,可比葉夔好玩多了,他道:“你覺得我要去哪裏?”

“我怎麽知道。”

鐘清道:“那你上來不就知道了?”

雲玦看着鐘清半晌,最終還是上前兩步上了船。

那撐竿的船夫望着雲玦的臉,大約是瞧這少年生得太過好看,竟是不自覺地有些看愣了,一個晃神,手中的竹竿掉了下去,雲玦下意識跳了下,越過了那正好倒下來橫絆在他面前的竹竿,輕盈地落在了船板上繼續往前走,他回頭不解地看了眼那船夫,仿佛在問“故意的嗎?”

鐘清倚着船篷正好看見這一幕,只覺得那一跳簡直是落在了他的心上,這一驚一乍的樣子啊,世上的龍都這麽可愛的嗎?

雲玦走到了鐘清的身邊,很快發現鐘清看着他的眼神很是異樣,“怎麽了?”

鐘清:“你一蹦一跳還挺可愛的。”

雲玦:“……”

船順流而下,去往苦銅山。

所謂的苦銅山其實是一片古老的山脈,位于祁山一帶,上面生長着一種名叫“楸”的古樹。道門掀起了出海尋龍的狂潮,各大宗門都在伐木造船,“楸”正是衆所周知最适合造船的木頭,祁山一帶的樹被大批量地砍伐,可還是趕不上道門要求的速度。于是無數的苦力趕往祁山,獵頭們想法設法将人賣過去,百姓們日以繼夜,無數人活活累死,千年的參天古樹一顆顆倒下,還沒落地就成了海上飛馳而過的風帆,而風帆的另一頭是龍,是不死藥,是神話中的蓬萊仙島。幻影的蝴蝶在空中一掠而過,這就是五百年前狂熱人間的某一角。

鐘清一開始沒起疑心,談戀愛的人智商真的會急速降低,他全副身心都在雲玦身上,愣是沒發現這幾艘船上的人的異樣。那矮胖的船夫一直在看鐘清,鐘清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對勁。船行駛了一陣,打頭忽然撞上了一個風浪,劇烈地颠簸了一下,鐘清下意識去護着雲玦。

雲玦坐得很穩,一點也沒動,他奇怪地看着鐘清伸過來的手,“你做什麽?”

鐘清略顯尴尬地收回了手,在雲玦的注視下,他笑了聲,搖頭道:“沒什麽。”

雲玦似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鐘清剛剛是下意識護着他,當下沒了聲音。

船剛剛颠簸那一下,鐘清清晰地感覺到有個東西從船篷裏滾了出來,一直撞上了橫欄。鐘清于是回頭看去,在他看清那東西的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微微一變。

那是一只半臂高的、圓滾滾的鹹菜壇子。

鐘清總覺得這只壇子有些說不上來的眼熟,電光火石間,他腦子裏迅速劃過一個畫面,鬼燈熊熊燃燒,大地從中劈開,他整個人被甩了下去,一個人忽然飛撲過來拽住了他的手腕,龍吟聲震耳欲聾,天旋地轉中,兩個人與龍一起摔下了裂縫中。

那個朝天宗的少年?

鐘清一下子回頭往船篷裏看去,風吹動着船篷上挂着的灰色簾子,看不清裏面的場景。鐘清又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眼那撐船的矮胖男人,下一刻他就發現對方在看着他,準确來說,對方一直都在看着他。

随着船往前繼續平穩地行駛,那只鹹菜壇子再次慢慢地滾動起來,一直往船篷裏去,咕咚一聲,跌進去了,沒了聲響。

雲玦看出了鐘清的異樣,順着他的視線也望向了那個船夫。

鐘清忽然二話不說伸出手去一把猛地掀開了那張船簾。

雲玦聞聲回頭看去。

船篷中擁擠地睡了十幾個人,乍一眼看去倒是沒什麽異樣,鐘清的視線落在了右上角的位置,一個少年正在側趴着熟睡。

鐘清心道:“這可不就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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