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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居住的這個名叫福祿的邊鎮是因驿舍而成的,白天站鎮頭就能望見鎮尾。在帝國的西行輿圖之上,只是一個最近幾年才添加的位于西面的不起眼的小黑點,離東向的河西郡城很遠,便是快馬也要幾天才到。鎮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邊守着烽燧的士卒,後來建了個驿點,這幾年才漸漸聚居起了數百戶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馬往來,其中不乏路過的商旅,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還有自發的小集市,看着還頗熱鬧。

但此刻,黎明前的五更,周圍幽阒無聲,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踩在積雪上發出的咯吱咯吱聲和身邊黑犬跑動的呼哧呼哧聲。

天黑之後,鎮中心驿舍門口高高挑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碩大紅色燈籠,就是福祿鎮上唯一的光源,非常顯眼。

楊家距離驿舍不過一箭之地,有時半夜菩珠睡不着覺,能清楚地聽到深夜遠路而至的人馬進入驿舍發出的嘈雜之聲,而每當這種時候,她便情不自禁會想到自己的父親。

和對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對父親,菩珠一想起來,心中便充滿溫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親有着一雙炯炯的眼,是這世上最英俊,也最溫柔的一個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別的世族子弟那樣,靠着父祖恩蔭在京都謀得一個清貴官職,卻在十八歲便随使西出玉門,開始了他這一生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達銀月城,面見當年為了孤立東狄而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為大長公主帶去了來自故國的禮物和母親姜氏太皇太後的叮囑。他曾一路走遍各國,游說聯合,打通了一度封閉的商道,從此東西往來,通行無阻,各國遣使朝拜獻貢,絡繹不絕。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國的叛變,卻是臨危不懼,從容指揮,平定叛亂,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現在,這條西行路上的許多老卒,都還記得當年那位使官的風采。

父親在家的時候,喜将年幼的菩珠抱坐在他膝上,教番邦之語,指西域輿圖教她辨識。

菩珠至今還記得父親最後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着那個叫銀月城的地方對她說,阿爹要再去那裏,很快就會歸來。

但是父親從此再沒回來。他在歸來途中遭東狄附屬烏離人的突襲,當時身邊只有數十人,不幸罹難,年不過而立。

菩珠那年七歲,母親本就體弱,驚聞噩耗,過于傷心,不久便也病去。

據說,父親遺體還被敵人拿去,四處傳遞誇功,最後還是一個早年因戰敗被俘投降了東狄的國人不忍,想法趁夜盜出,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從父親接過節杖的那一天起,他應當便知,這是一條去了或許便再不歸來的路。

然而,他還是踏了上去,義無反顧。

将父親的遺骨從異土接回,令他魂歸故裏,與母親同穴而眠,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個心願了。

然而前世,即便後來她成了皇後,這個夙願還是未能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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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離依靠東狄人,始終未曾被征服,對于這件事,即便她當時的丈夫,那位年輕的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菩珠擡頭,目光投向前方那遙遠的京都方向,依稀仿佛看到了當年,年輕的父親手持節杖,帶領使團,緩緩縱馬,一路行來。

當日這條西行道上,雖還沒這個叫做福祿的小鎮,但他足跡,定也曾踏過她現如今正在走的這條道。

她心裏一熱,忽覺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朝廷用來發送刑徒罪犯的邊陲苦寒地,也沒自己從前感覺的那麽令人生厭了。

她加快腳步,在黎明前的夜色裏,朝前方那兩點光源走去,很快便到。

驿舍四四方方,寬一百步,長三百步,高牆深院,遠望如同一個塢堡。

這個點,鎮上的居民還在趁着天亮前的最後一刻擁被貪眠,但驿舍裏,早就忙碌開來。昨天有一隊來自京都的人馬到了,帶隊的是一個鴻胪寺官員,他們今早辰時就要離開繼續西行。因為人員衆多,上下幾十號人,加上馬匹,所以四更起,驿站裏的人就忙了起來。

門口,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正忙着指揮人将一袋袋用來補充馬匹路上口糧的黑豆捆紮好搬上車,數點着口袋,一邊數,一邊在簿冊上記,口裏念着“黑豆二十袋,粟五十鬥……”聚精會神,沒看見走過來的菩珠。

菩珠停下,叫了一聲許公,跟着的土狗也汪汪了兩聲,許充這才驚覺,轉頭見她來了,忙停了下來。

許充是這裏的驿官,管着幾十號人。雖只是個小吏,但在福祿鎮上,人人見了他,也是要尊一聲許公的。

“公”是庶民對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稱。旁人這麽叫自己,許充習以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雖早就獲罪落敗了,名望猶在,他不敢托大,擺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許翁便可。小女君可是來尋你阿姆的?外頭冷,快進去吧,莫凍到了!”

菩珠言了聲謝,走了進去。

她對這裏熟門熟路,進大門後,沒走正堂,取側旁的一條便道,通過前庭,很快到了位于後頭東壁的庖廚。

竈屋牆上的窗裏透出一片昏黃的燈火之色,裏面人影走動,門半開着,飄出一股食物的香氣。

這是西去玉門路上最大的一個驿了。再過去,沿途雖還有幾個驿點,但都很小,吃食種類也單調,遠沒這裏齊備。所以西去的使團一般都會選在此地補充接下來路上所需的盡量多的幹糧。

要給幾十個人準備至少幾天的幹糧,庖廚裏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竈屋門口,掌廚事的張媪和另個婦人挽着衣袖正在大竈前低頭忙着炊餅,卻不見阿菊,牆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漬,一旁的水桶和扁擔不見,知她應是去挑水了。

驿裏原本有口水井,說是久久沒有雨水,井水幹枯,後來再滿起來,水卻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用,庖廚用水從打在鎮中的另口公井裏取。鎮子雖小,但從驿舍過去也有一裏的路。

阿菊天啞,又任勞任怨,這種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沒驚動裏頭的人,回身出驿舍後門,和跟着她的土狗正要往公井去,擡頭看見對面來了一個挑着擔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滿水的水桶壓得微微佝偻,正低着頭,往這邊疾步而來。

“阿姆!”

菩珠叫了一聲,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發現這麽冷的天,她的額頭卻沁出了汗,只怕來回都不知已經挑了多少擔了,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前世的事。一想到再不久,她竟會那般離自己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自知無論如何也是挑不起這兩只加起來足有七八十斤的擔子,強試若翻了水桶反幫倒忙,說:“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氣,我幫你一只一只擡進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擔,随即搖頭,指了指她的額。

菩珠從小跟着她長大,不用言語,有時甚至不用任何動作,只消她的一個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說自己才生過病,不許她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熱意。

“阿姆,我真的已經好了……”

才辯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臉,狀怒地盯着她。

半個月前自己發燒昏睡不醒,她晝夜不眠,抱着自己默默流淚。好了後,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讓自己再幹半點活了。

菩珠不再違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臉色稍緩,又看了一眼楊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問自己,怎的來了這裏,忙指着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臉上露出甜甜笑容,讨好地湊上去說:“阿姆,我睡飽醒來,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幫你把衣服送來。阿姆以後你自己穿,不要留給我。我一點兒都不冷!”

仿佛為了證明她真的不冷,她立刻挺起胸脯,要脫下衣服給自己穿。

阿菊凝望着面前的小女君。

邊陲苦寒,風沙如刀,但是她的小女君,當年那個隔着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紅通通的小女君,卻如同岩礫縫隙間那向着陽光雨露頑強生長的青青小草,終于長大了。竹枝般柔弱卻亭亭的身條子,人雖還未完全長開,卻已是明眸皓齒,面若芙蓉,笑語之時,唇畔的一雙圓圓梨渦便若隐若現。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于她而言過于肥大的厚襖裏,瞧着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蠶寶,奮力露着一張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小臉,模樣真是又滑稽,又可愛。

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聰明,又美,又善解人意,對她從無半分輕視,對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從前不過是個饑荒年裏被夫家賣出去的可憐之人,卑賤如泥,價不若豬彘,幸遇夫人,這才得以活得有了個人樣。這輩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馬,也都是甘之如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她餘生的最大福運。

阿菊再也沒法虎住臉了,按住她正脫衣給自己的手,含笑搖頭,比了個自己不冷的動作,随即催她進去。

菩珠知道争不過她,還是聽話最好,這樣她才放心,只得遵了。

阿菊很快也挑着水擔跟了進來,将水傾入水缸,缸子終于挑滿。

菩珠叫了聲張媪,張媪扭頭見她來了,觑了一眼,随口道:“小女君真是越長越水靈了!”

阿菊擦了把額頭的汗,臉上露出笑容,示意菩珠坐到竈膛前取暖,不待吩咐,自己立刻又去搬院子裏劈好的柴火。

菩珠乖乖去當燒火丫頭。

“去年楊家剛搬來這裏不久,我就聽人說,搬來的那日,鎮上十幾個還沒娶親的小兒郎個個争着上門幫忙。我還尋思,這幫子兒郎,田不屯,活不幹,也不說娶妻生子,整日東游西蕩,自诩輕俠好漢,專做那騎馬打仗殺狄人,賞金封侯做大夫的白日好夢,何曾如此與人為善?再一問,道是那家有個年方及笄的女兒。過兩日我瞧見了,果然生得好。這地何曾有如此的女娃,難怪那些小兒郎們管不住腿……”

張媪平日本就多話,起了頭,便如開了話匣子,和另個婦人說個不停。

柴火不多,阿菊很快搬完,進來,望了眼自己的小女君,目光裏滿是欣慰和驕傲。知她過來必定還沒吃早食,洗了手,往一只幹淨的碗裏裝上剛蒸好的一只餅,又倒了碗溫水,一起裝在一只木托盞裏,看了眼張媪,見她沒說什麽,送到菩珠膝上。

菩珠肚子正有些餓,便一邊燒火一邊吃食,耳朵裏聽到那張媪還在繼續說:“……當時我還心想,憑了楊候長那兩夫婦的臉,一個焦炭裏滾過的,一個熱油裏炸壞的,怎生得出如此女兒,也是奇了。果然後來就又聽說了,原來小女君是京都人氏。我就說呢,那兩夫婦便是打散了合模子裏捏,也是捏不出小女君這樣的皮相啊……”

楊洪長年在這邊塞烽燧間奔走,風吹日曬,皮膚粗黑。章氏容貌倒是不差,但面上留有些幼年生病的麻子坑,去年搬來這裏後,還是端着自己從前身份放不下,與鎮上婦人合不大來。這張媪心想章氏和自己一樣住黃泥小院,卻瞧不起自己,路上遇到了連個招呼都沒,原本只是誇菩珠生得好,說到後頭,就變成貶損他夫婦了,越說越來勁。

其實莫說楊洪了,便是對章氏,菩珠也無半分怨怪,不想聽外人對他夫婦口出不敬,即便只是評價容貌的随口之言,便放下才咬了幾口的餅。

“張阿姆,皮相何用,又不能飽腹。若非楊家為善可憐我,收養我多年,我如今在哪裏都不知道。張阿姆你平日總照顧我菊阿姆,我心裏都記着你的好呢。方才張阿姆你是玩笑,我們都知道,只是這話,若是出去了再講,難保不會有多嘴之人跑去學舌生事,如今楊阿叔雖只在這裏做個候長,但時來運轉,日後發達也未可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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