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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早已冷透,絲絲寒氣從不知道在哪的縫隙裏鑽入。床上舊衾蓋了多年,板結發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麽曬太陽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穩,到五更時,被窩就被兩只腳丫給踹得只剩了一團冷氣兒。

“阿姆……”

菩珠被凍醒了,人卻猶在夢裏那團舒适的被窩裏不舍得出來,如同幼時那樣,口裏含含糊糊地喚了一聲,喚畢,等待。

菊阿姆天啞,不能用言語回應,但會用她的掌撫和懷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這一回,卻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驚醒過來,方知自己是只做夢,從被下飛快地伸出腦袋,睜眼借雪夜屋外透進來的一片黯淡夜色,轉頭看了一眼身側。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時已起身悄然離開,她唯一一件厚實的過冬舊衣卻加蓋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邊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場倒春寒來襲,又下了場雪。雪雖下了兩天就停了,這幾日卻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

菩珠看了眼用舊氈蒙住以封擋寒風的窗戶,黑乎乎的,但憑感覺,應是五更了。

離天亮還早。想到菊阿姆身穿單薄夾衣,踩着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驿舍幹活……

菩珠抖索着從被窩裏爬了出來,飛快地穿上衣服,點亮桌上那盞黯淡的油燈,開門去竈屋取水洗漱。

屋裏冷,外頭更冷。門一開,大風就迎面吹來,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過肌膚。

八歲來這裏,如今将要十六,在這個苦寒的邊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該适應這裏又幹又冷的嚴冬氣候了。

但現在,從半個月前發燒差點死掉最後僥幸熬過來睜眼開始,菩珠發現自己又變嬌氣,竟好似受不住凍了。

其實她的身體是适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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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适應的是她的心态而已,她默默地自省着。

因為這半個月來,從她高燒退去醒來之後,她腦子裏就似印刻了許多關于“上輩子”的親身經歷,清清楚楚,刻骨銘心,揮之不去,感覺全是真的,是她的親身經歷。

不久之後,她将時來運轉得以脫離此地回京成為太子妃,又做了皇後,最後……

算了,不想最後了。一想到自己前世的最後結局,她就感到無比憋屈。

而關于這件事,一開始短暫的匪夷所思之後,她便控制不住,仿佛與“前世”裏的那個自己完全地合二為一了。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總似還沉浸在自己後來接下去那些年間在東宮的生活和最後貴為皇後的狀态裏。

大概因為如此,所以一時還是沒法徹底回歸今日的現實——雖然上輩子的後來,她只做了短短不過數年的短命皇後,但畢竟也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不是嘛。

所謂儉入奢易,奢歸簡難,更何況,在她的那個前世裏,她小心翼翼,隐忍負重,一路鬥倒一堆想要奪她地位的争寵女人,始終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後終于升級為後,然而那個位子她還沒坐熱乎,也還沒來得及研習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時如何去母儀天下,突然之間,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貴陡然再次煙消雲散。

便是已然修煉成仙,怕也要吐幾口血了,何況她這種貪戀富貴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熱氣,邁步出了門檻,沿着牆根往竈屋走去。

這是河西邊陲鎮上常見的一種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幾間平房,牆是用粘黃土雜以本地到處可見的紅柳枝和蘆葦築成,低矮但堅固,正合這裏長年風大天幹的氣候。

去年楊家從位于郡城的官邸輾轉搬到福祿鎮的這間平房院裏,地方實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個很小的堆放雜物的屋子,先前那個幹雜活的仆婦還在時,晚上就睡此間,再過去,就是竈屋。對面唯一的一間大屋則是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楊洪章氏夫婦的屋,屋子用一道土牆隔成內外間,他夫婦住裏,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則睡在外。

這家的男主人楊洪事務繁忙,經常不在家,半個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遠的一個在百裏外,人還沒回,現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帶着乳兒睡。

院子裏的積雪早已掃開了,牆角的煤堆凍得成了冰坨。雜物房的門邊,栓着一只看家土狗,聽見菩珠出屋的動靜,一下從草窩裏鑽了出來,沖她搖頭擺尾。

怕吵醒對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聲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聽命。

菩珠正要轉身進竈間,對面屋裏忽然發出老林氏的一陣咳嗽聲,緊接着,傳來乳兒被驚醒的哭聲。

燈随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聽見老林氏隔着門扯嗓使喚自己。

“菩珠,起來了沒?去打桶熱水進來!小倌兒醒了!”

近旁有間驿舍,接待長年往來于京都與西域諸國之間的官員、使團以及商旅。去年搬過來後,得知那裏缺雜役,為貼補家用好讓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趕去做活。老林氏知道這個時辰她已經走了,天冷,自己不願出來取水,開口就遣菩珠。

老林氏喊完了,大約以為她還在睡覺,又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

菩珠忙應了一聲,轉身推開竈屋虛掩的門,亮燈。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裏的活老林氏都會差她做,所以寧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門前一定要燒好熱水,早飯也一并做好在鍋裏溫着,這樣她起來後,就能少做點事。

菩珠往木盤裏舀了半盆熱水,雙手捧着送去對面,快到時,聽到屋裏傳來章氏不悅的聲音:“怎的這麽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腳,送個水也不行!小倌兒要洗幹淨,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應。

伴着一陣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來的腳步聲,門從裏開了,一陣夾雜了些微酸腐味的熱烘烘的暖氣從裏頭撲了出來。

老林氏披了件夾襖,打着哈欠,探出個發髻睡得癟塌塌的腦袋,看了一眼盆中熱水,随即讓到一邊,沖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進去,菩珠卻在門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來的不滿目光裏笑着說:“我身上有外頭的寒氣,怕進屋帶進去不好。勞煩林阿姆你自己送幾步路,我去驿舍幫我阿姆幹活。”

說罷她轉身,簡單洗漱畢,回屋拿了阿菊為自己加蓋的她的棉衣,順便也套身上,丢下身後沖着自己背影不滿翹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門。

楊家養的這頭土狗,平日常從她手裏分得吃食,和她很是親近,見她出門,迫不及待地沖了出來,緊緊跟随。

夜色依然籠罩着一切,包括鎮外北邊那道白天站在高處便能遠眺的連綿長城,以及長城外的地平線上那屬于強悍異族的遠山。

這地充滿風和沙,苦難和絕望,殺戮和死亡,也有沃土與河流,綠洲與生命,繁榮與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沒有太陽的光輝,這片天地之間,猶如就只剩下那能吞噬一切的曠古不絕的無邊荒袤。

菩珠不喜歡這種蒼涼之感,但早已習慣。

她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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