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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響起腳步和說話聲,菩珠扭過頭,目光已不複方才淡漠,面上帶着甜笑,站起來迎了上去:“張阿姆,你們前頭回來了?可有我幫做的活?阿姆你盡管吩咐。”
張媪道:“可憐你在家一天到晚做活,不得停歇,到我這裏,歇着就是了!”
阿菊端了一只盛飯的大木桶跟了進來,桶裏飯已沒了,疊滿用過的碗盞。
菩珠要幫她洗碗,不出意外果然被阿菊推開,再次指了指爐膛。
菩珠只好又坐回去當燒火丫頭,看着幾人忙忙碌碌收拾廚房,忽聽驿舍大門方向傳來人呼馬嘶的嘈雜聲,知是那隊鴻胪寺的人馬出發繼續西行了。
張媪收拾着竈臺,用炫耀的口吻低聲說:“你們不知這隊京都使者出關所為何事吧?且與你們悄悄提前道一聲。是西狄那邊大長公主的人要入關了,他們出關去接。”
幫事婦人好奇追問。
張媪道:“方才丞官說的,囑我緊着去備食材。到時兩邊人馬合起來,不知道多少。若不早做準備,怕手忙腳亂出了岔子。真是大排場!我做了這麽多年事,見多了關外來人,莫說國使,大小王子都不知多少了,還是頭回碰見朝廷派官特意出關迎接。”
幫事婦人問:“這個大長公主,莫非就是當今老王母的女兒?”
姜氏太皇太後在民間已成傳奇,尋常百姓提及,不言太皇太後,皆以“老王母”敬代之。
張媪點頭:“正是,便是老王母之女,如今皇帝的姑母。當年大長公主出塞,這驿舍還未起來,鎮子也無,我嫁來沒兩年,還跟着男人在玉門那頭屯田。那日聽聞大長公主到來,即将出關,多停留了一夜,我便急忙趕去看,可惜還是沒趕上,等我到了,人已走了。我聽見到了的人講,前後跟着無數人馬,隊伍望不見頭。大長公主的車在中間,恰好刮來狂風,簾子飄了起來,瞧見人就坐在裏頭呢,端端正正。”
幫事婦人聽得津津有味,忙又追問:“可看清楚模樣了?”
“頭發又長又黑,臉雪白,雖就看了一眼,容貌打扮,如見天女,可惜我卻沒見着。這回也不知來的是大長公主何人,想必是跟前要緊的人,到時候,定要看個清楚。”張媪的語氣裏充滿遺憾。
“也是可憐,雖是老王母的女兒,也要出塞遠嫁,人生地不熟,去了怕就一輩子都回不來。我還聽說,那些人吃生肉,飲生血,這些都罷了,做父的死了,兒子竟娶繼母!畜生,簡直不是人啊!”
“可不是嘛!這麽一想,咱們雖在這裏日日吃沙,但狄人打不進長城,有口飯吃,日子也過的下去。說句不當說的,若如此,便是換着做,我也不做……”
張媪和幫事婦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唠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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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靜靜地聽,一言不發。
阿菊幹着活,不時擡頭看她一眼。
天漸漸大亮,一直忙到巳時,庖廚裏的活終于幹完了。
菩珠取來棉衣為阿菊穿,這回阿菊沒有推卻,任她幫自己穿了,兩人出驿舍回去,才出門走了幾步,恰好郡城方向騎馬來了一個相熟的驿使,看見二人叫了一聲,拍馬來到前頭,從袋中取出一個荷葉包遞給阿菊,沖菩珠道:“上回你阿姆單子上要我帶的少了的白沉香,這回總算從藥鋪買齊了,就是價錢不便宜。她可是身體哪裏不适?怎的常年要我幫帶這些東西?”
阿菊聽到這回終于買齊,忙接了過來,作勢道謝。
驿使事忙,随口說了幾句便走。
阿菊打開藥包,一一檢點,皂角,白芷,細辛,白芙蓉末,寒水石,還有斷了小半年這回終于買到的白沉香,一一用小袋分裝,她拿起一塊白沉香,聞了聞,雖不過是中品,但在這種地方能買到,已經很不容易了,面露微微喜色,小心翼翼地包了回去。
菩珠看着,心中翻騰個不停。
阿菊不惜費錢總是請驿使從郡城幫帶這些東西,并非是她身體哪裏不适,而是用來與青鹽一道研焙出自己小時候洗漱所用的潔齒香鹽。
這種配方焙出來的香鹽,長年使用,齒香而光潔,自然,既費事又費錢,是從前禦醫的一個方子,流傳開來,只有富貴人家才用。
這麽多年了,除了剛開始到這裏實在沒條件外,後來落下了腳,哪怕再難,別的可以省,這個她卻不肯省,一定要攢錢親自為自己制。去年搬到福祿鎮,這裏只有青鹽,雖粗糙,她覺得也能用。阿菊卻不願,還是想方設法和這個長年往來于郡城與此地間的驿使認識了,相熟後,就托他從郡城幫帶這些藥來。
“阿姆,何必非要費錢買這些?”菩珠忍不住道,“我不想你太累。有青鹽用就夠了。”
阿菊不贊同地搖頭,手指輕輕點了點她面頰上兩只梨渦的位置,做了個露齒而笑的表情,又比出喜愛的動作。
她說自己笑起來好看。她喜歡看自己美麗的笑容。
眼睛忍不住又暗暗發熱了。
楊洪很快就要出事了,也是因為楊洪出了事,前世她随之失去了她的菊阿姆,這個世上她最後一位親人。
在後來的那些歲月裏,每當她感到孤獨仿徨的時刻,她總會想起她的菊阿姆。
倘若她一直在,陪在自己身邊,那麽後來接下來的那十年,她或許可以過得更幸福些,至少累了倦了,有一個人可以抱她,讓她靠懷放心歇息。
楊洪之禍,始于送禮。
今年考績又要到了。
河西都護劉崇快要過壽,身邊的長史之妻貪財,章氏走了門路,送禮讓人在劉崇面前引薦丈夫,以繞過打壓他的頂頭上司。
确實,目的達到了。劉崇因此注意到了楊洪,過問他的事,獲悉他頗有能力,亦可號召戍卒,便破格提拔,直接升他做了都尉。
這是好事,但當時,誰也沒想到,才高興沒幾天,就來了災禍。
劉崇祖父也是開國功臣之一,他不滿自己今日地位,這兩年,暗中其實正與同樣野心勃勃的宗室天水王在相互交通,密謀投靠東狄,以河西為本營起大事入京都,正需延攬可用之人。這也是楊洪被迅速提拔的緣故。如今萬事俱備,相約就在這段時間舉事,不料舉事前夕,就被迅速撲滅。
楊洪稀裏糊塗,在劉崇舉事那日被傳去,還沒明白過來便成了從黨,坐實罪名,百口莫辯。
因事關重大,随後,朝廷派了專使來這裏督辦此案。
那位專使,便是當朝太子李承煜。
可惜那時候,她與李承煜還是陌路,完全幫不上什麽忙。
劉洪被殺,章氏發了瘋,抱着孩兒投了水,楊家家破人亡。而自己和阿菊,當時雖未被牽連,但再次流離失所,所幸驿丞收留寄居,尚有一容身之地。阿菊拼命地幹活,兩個月後,那天早上天沒亮她如往常一般去挑水,挑到最後一擔,一直沒有回來。
當時菩珠在馬廄切草,見她遲遲沒回,不放心找過去,找到了,看見她倒在井邊,身邊是只打翻在地的水桶。
水潑了一地,溢在她的身下,浸濕她的衣裳。無論菩珠怎麽叫她喊她,她再也沒有醒來。
她的菊阿姆,就那樣活活地累死了。
最諷刺的是,就在三天之後,她收到了消息。祖父罪名洗脫,她被召入京。
菩珠眨了眨眼,立刻笑給阿菊看。
少女一身粗服,卻烏發如雲,襯得一副貝齒更是潔白如玉,笑容燦爛無比。
阿菊心滿意足,牽了她手帶着繼續往楊家去,就好似她還是當年那個剛來這裏時什麽都不懂,就只知道緊緊拽着她衣袖默默流淚的小女孩。
菩珠乖乖地任她牽着自己回楊家。
幸好,這輩子竟有機會重生來過!
這一次她不會重蹈覆轍,如那竈膛裏迸濺出來的火星子,光跡稍縱即逝。
她不但要做回原來的位置,長長久久,再接回父親遺骨,還要保護好阿菊。
是的,現在該換自己來保護她,這個用她并不豐厚卻是全部的羽翼,在生命最後一刻也在盡全力庇護自己的人。
還有楊洪,他對自己是盡心盡力。前世不知道沒辦法,現在知道了,怎麽可能見死不救。
……
楊家很快就到,老林氏正在院中抽柴火,聽到兩人開門進來的聲音,扭頭盯了眼阿菊手裏的東西,認出是用來焙香鹽的。
費這些錢,只為給菩珠每天洗漱用。以前看見了,她總要嘲諷幾句,今日卻不作聲,也沒指派活計,只撇了撇嘴,扭頭繼續抽柴。
菩珠便知楊洪回家了,不見他人,應當是在屋裏。
果然,她聽到兩夫婦說話的聲音傳了出來,似起了争執。
老林氏神色變得緊張,急忙走到門口,耳朵貼在門上。
屋裏起先聲音還小,漸漸越來越大,她擔心章氏吃虧,想進去勸架,又不敢,等聽清楚楊洪竟在斥責章氏,說她虧待恩公之女,急忙回頭沖菩珠擠眼,命她快去勸和。
菩珠走了進去,隔了扇門簾,聽到裏頭楊洪怒道:“當初我巡邊,遇狄人大隊人馬,若不是菩公早獲悉有異動,及時趕到相救,我這顆腦袋早成了狄人挂腰間的賞金了!你當時已是嫁了我的,沒當寡婦,全是菩公之恩!我聽說你現在大雪天差她去凍河洗衣?她才多大?自己兒子是肉,旁人女兒便是泥了?我俸祿如今雖減,但多養她一張嘴,便吃垮你不成?你再敢這般待她,我休了你!”
床上孩子被驚醒,哇哇地哭,菩珠正要進去勸和,章氏已抱起孩子,一邊搖着哄,一邊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是我一時糊塗,今日起我将她當親生女兒看待便是了!瞧瞧,你兒子在看你呢,這麽兇,當心他吓到了!”
章氏哄男人的手段也是不錯,妻子這樣,楊洪再大的怒氣也發作不起來了,又警告幾句,見她唯唯諾諾,也就作罷了。
菩珠進來本是勸架,夫婦既然不吵了,她也就沒必要進去,轉身正要離開,忽聽章氏又道:“今年不是又要考績了嗎?有個事和你商量下,劉都護快過壽,我聽說長史妻貪財,從前住郡城時,我認識那婦人身邊的一個老媪,她答應幫忙,讓長史妻認你做個遠親,叫長史借劉都護此次賀壽的機會引薦你。事若成,往後不定就翻身了,再不用被那個都尉打壓。”
楊洪一頓:“我們家哪來那麽多錢?”
章氏道:“從前有些積餘,不夠,再向放貸的借就是了。只要能成事,還愁還不起?賭一把便是。長史懼內,定會聽從。”
楊洪搖頭:“萬萬不能!那些錢能借?利滾利,一年下來,一百錢變萬錢!多少人因借了這錢妻離子散?不必了!”
章氏繼續勸,楊洪态度堅決:“不許你再提這個了!如今雖比不了從前,也不是吃不飽肚子。我再做一年,要是還被都尉打壓,到時候再說!”
章氏不作聲了,開始和丈夫說別的事。
菩珠退了出來,回到自己屋裏。過了一會兒,有人來門口叫楊洪有事,楊洪出去了。
他一走,章氏就把老林氏叫進了屋,關上門。
菩珠急忙出來,順手拿起靠在牆角的掃把,一邊掃地,一邊慢慢往門口靠,最後停下,屏住呼吸側耳聽着裏面隐隐傳出來的說話之聲。
果然,和前世一樣,章氏沒有輕易放棄自己的計劃。
她讓老林氏明天搭驿車走一趟郡城,去找長史府裏那個姓黃的老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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