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翌日, 孝昌皇帝來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見昨日剛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內朝議事和日常起居的宮殿, 平日, 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議事, 被視為一種莫大的榮耀。
李玄度身着親王朝服,行禮于殿前, 口稱臣弟拜見皇帝陛下。
親切笑聲裏, 皇帝從座上來到他的面前, 親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 說今日此處沒有君臣, 只有兄弟, 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這些年四弟你遠在邊郡, 雖說是人盡其才, 為朝廷治邊撫民,功績斐然,只是在朕眼裏, 四弟你還是從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氣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這次趁着皇祖母大壽,總算等到你應召入京了。你從前的王府故宅, 這些年朕一直為你留着,為的, 便是等你歸京。這回知你回來,王府所需的奴婢閹人,朕命內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當,直接命沈臯置換,那裏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這回務必多留些時日,代朕多為皇祖母盡孝。”
李玄度恭聲應是,再次行禮,謝恩。
皇帝面噙微笑點了點頭,再敘了幾句離情,便談及此次河西天水兩地的亂局,提到廣平侯韓榮昌,面露怫色:“韓榮昌實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長姐的面上,這回定不輕饒。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濟危之功,更不用說一開始若非四弟你及時獲知消息示警中樞,朕只怕河西天水兩地,如今已釀出大變。朕定要好好封賞,如何都不為過!”
李玄度說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見外,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鴻胪寺報,前來朝賀皇祖母大壽的番邦使團裏,有闕國來使,使官不是別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頭等貴賓之禮待之,下榻驿館。你應也多年未曾與母族血親相會了,必定想念,何時空了,盡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顧忌。”
朝廷有規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與番邦使節私下交通,若有所犯,嚴重者以罪論處。
皇帝卻對李玄度開口如此吩咐,恩寵之盛,可見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謝,道:“臣弟多謝陛下隆恩,臣弟感激萬分,擇日便去驿館探望舅父。”
這一場兄弟君臣的會面進行得順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動容。
他從紫宸殿裏走出來,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樹下,正立着今日那十幾名等待入閣面見皇帝的文武官員,公服非紫則緋,皆為京都五品以上的職事重要官長。
衆人一早來,在樹下已等待良久,終于看見闊別了多年的秦王玄度從殿內邁步而出,知皇帝接見他畢了,紛紛上前笑着寒暄。有人稱贊他英姿更勝當年,有人恭賀他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帶笑意和衆人點頭作為致意,看了眼獨自還站在松樹根旁的廣平侯韓榮昌,他那個出身世家,然而顯然逐年運氣衰黴的姐夫。
見自己望過去,韓榮昌面露一絲苦笑,這時宦官出殿,喚大臣入閣議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随即跟着前頭的人,列隊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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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在老松下負手立了片刻,轉身出宮而去,第二天到了驿館,見到了自己那位已經八年沒有見面的舅父李嗣業。
多年前被賜姓後,闕國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業四十多歲,衣着打扮與京都之人毫無不同之處,論氣質更不像是以勇武而聞名的闕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須,看着倒更像是讀書之人,而非闕國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親舅,舅甥感情頗深。李玄度十六歲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闕國去探親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傳過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見了面,李嗣業依然極是欣喜,親自在驿館外将人接了進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館舍之中,端詳了他片刻,不住地點頭,眼角微微濕潤,随後屏退外人,舅甥敘話,李玄度開口問外祖父老闕王。
李嗣業笑道:“父王身體極好,就是挂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的外祖父,闕妃之父,便是當年毅然決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憶往事,動容道:“外祖如今應當也快七十高壽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盡半點孝心,反而累外祖牽挂于我!”
李嗣業笑道:“你外祖再過幾個月便也七十壽了,你既歸京,那時若還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話,見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
他自己話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麽似的,臉上笑容消失,站起來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見無異,門外也守着自己人,方走回來,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方才不過是舅父的随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來無謂的猜疑。”
當年梁太子事發,李玄度獲罪後,這邊便有人诋毀闕國,道闕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後支持力量。明宗當時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這也是當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卷入的人裏,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維護的經歷。
她親自開口阻止,道當年若非得到老闕王的支持,那場傾舉國之力的對狄大戰也不可能順利獲勝。老闕王深明大義,絕不可能對朝廷生出異心,對他的懷疑,便如同是對自己的懷疑。
姜氏如此發話,明宗豈敢再施加動作,事情這才罷了。
如今事情雖已過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來看,自然不宜再與闕國有過多的往來。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時我看情況吧。”
李嗣業點了點頭:“不便的話,千萬不必勉強。”
氣氛随了方才這話題,變得凝重了起來。李玄度便笑着轉了話題,問道:“方才只顧說話,忘了問候表兄妹。多年未見,他們都好吧?”
李嗣業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這趟出來前,他們還問及你。”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牽絆着自己的兒女之事,遲疑了下,知時機不對,終究還是沒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宮後,便深居簡出,哪裏都不去。過了兩天,懷衛自己上門找她玩了。嚴氏熱情接待,待跟前沒了別人,懷衛告訴了菩珠一個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陽觀當道士,煉丹修仙去了!
紫陽觀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觀,觀主李清虛是個世外高人,據說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權貴對他趨之若鹜,以能夠與他交往為榮。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萬壽觀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氣,回來寄居道觀,和道士往來,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菩珠記得前世也是這樣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時間,大部分居于道觀。可笑以前她還被他給騙了,以為他真的一心修道,與世無争。誰知道全是他用以僞裝的面具。
這輩子……
她在心裏冷哼了一聲。
等着吧,這輩子她要是還心軟,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場,是豬了!
“當道士有什麽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嗎?你在想什麽?怎麽都不理我?”
懷衛咬了口阿菊端上來的吃食,嘴裏塞得滿滿,看了眼魂游太虛的菩珠,含含糊糊地問。
菩珠這才回神,忙說無事。想起那個韓赤蛟,趁着跟前沒有別人,道:“小王子,我覺着他有些不靠譜。不是我離間你們的關系,往後你別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裏,你也別去!”
懷衛點頭:“知道知道!”
現在就算不用她說,懷衛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別人說,是我不讓你和他玩的。這是我跟你的秘密。”
懷衛又點頭:“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飯,困了一覺,醒來回了蓬萊宮。他走了沒一會兒,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長公主投來的,道知曉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過來看她。
這兩日,自從接菩珠回來後,嚴氏接待的貴客是絡繹不絕,幾乎都是來郭家探望和慰問菩家孫女的京都各家命婦以及女眷。
長公主很受陳太後的寵,孝昌皇帝和這個姐姐的感情也是不錯,在京都一向是個人人都要巴結的對象。郭家和她從前往來不多,嚴氏見她竟也親自要來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讓她準備一下。
菩珠記得前世沒有這一出的,一時吃不準她的目的,只能換上見客衣裳,跟着嚴氏去接待長公主。
長公主乘坐一輛華車,在一衆家奴和仆從的前呼後擁之下來到了郭府,見到菩珠,對她噓寒問暖,說自己從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親,便是和她的母親,也有過應答往來。可惜上天不開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變故,叫她想起來便覺難過。那日在蓬萊宮裏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說說話的,沒想到出了點意外,故今日特意過來看她。
她的話說得漂亮,口口聲聲又滿是長輩的關心和愛護,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樣,恭敬地陪着演戲。
郭朗妻留長公主用飯,她推脫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來。菩珠陪坐。用完飯後,她稍歇了片刻,這才又前呼後擁地去了。
長公主去後,菩珠看着她賞給自己的華麗衣裳和精美首飾,沒頭沒腦的感覺,冥思苦想了半晌,回憶着她的言行舉止,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冷汗頓時浮出額頭。
她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懷疑長公主突然上門看自己,會不會是和她的兒子韓赤蛟有關。
菩珠的這個猜疑,其實非常正确。
長公主李麗華今天之所以過來看菩珠,原因就是韓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孫女的要求,李麗華這才知道兒子的心思,盤算了一番。
如果滿足兒子的心願,結下這門婚事,壞處有一個,菩家孫女是個孤女,沒有本家勢力可以倚仗,對自己,自然沒有這方面的利益。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第一,菩家孫女是天恩浩蕩的活象征和真人标志。倘若求皇帝賜了這門婚事,必定有助于提高自家的名望和聲譽,顯示皇帝對自家聖恩如故。這對于近期灰頭土臉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于迅速挽回臉面的好事。
第二,顯而易見,郭朗和菩家是緊緊地綁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證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尋常的關系,也完全地繼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脈和威望,往後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這一點,從郭家把菩猷之孫女接來住在家中就能看出來了。從某種程度來說,郭家就是菩猷之孫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說菩家孫女現在毫無倚仗。若聯姻成功,有助于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關系,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離心,但至少,可以惡心下上官皇後。
所以昨天得知兒子的心思,李麗華沒有當場答應,也沒一口拒絕,只說考慮下,今天就先來郭家看菩家孫女。
近距離觀察之後,李麗華相當滿意,心裏的那個念頭就漸漸擡頭。
菩珠一開始還不敢确定自己的猜疑,但當夜,嚴氏過來看她,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說長公主私下向自己問她的生辰八字。
這下再沒有半點可懷疑的了!
菩珠大驚失色,這一夜,徹底失眠。
她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計劃路上,竟憑空這樣跳出來一個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沒有過多餘牽扯的韓赤蛟。
嫁給韓赤蛟?
這是絕對沒法接受的事!
可萬一長公主真的生出了這個心思,跑去皇帝那裏開口的話,菩珠想不出來皇帝有什麽理由會拒絕親姐姐的這個看起來并不算過分的要求。
怎麽辦?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沒想過。讓他插一腳,只怕更會壞事,最後兩邊都落個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态度,讓她幫忙拒婚?
可問題是,以菩珠的判斷,長公主就算有心,也不會在太子議婚的這個當口先替自己兒子求親。最大的可能,她會在太子議婚結束後再着手行事。真要那樣就晚了,現在又如何讓自己開口讓嚴氏幫自己拒婚?
菩珠心亂如麻,心裏把那個黑胖子罵得千瘡百孔,正無計可施,突然靈光閃現,眼前浮現出了一個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适了,就讓他幫自己去解決這個麻煩。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對李承煜的那點心思,不怕開不了口。
至于為什麽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個理由。
很簡單,他上輩子欠她一條命。利滾利,這輩子先要他幫這麽點忙,不過是向他索要小小一點利息而已,沒什麽開不了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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