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回的路上, 菩珠依然百思不解。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己今日入宮這一趟的奇怪遭遇到底是為何意,皇帝意圖何在?滿腹疑慮心思重重地回到郭家, 入內穿過前堂往後院去, 半道看見郭朗妻被幾個仆婦簇着從對面的廊下走了過來, 忙打起精神預備盤問。

果然,嚴氏問她入宮何事。菩珠随口道自己見了陳太後陪話, 說着, 看了眼她的身後。

每次她外出回來, 阿姆都會立刻出來迎她,此刻卻不見她人, 擔心她是不是腰痛又犯了, 問了一聲。

嚴氏笑道:“正想和你說呢!天大的好事!她兒子兒媳帶着孫兒竟找了過來, 一家人相認,已把她接走了, 說回老家去, 往後好好孝敬她,共享天倫!”

菩珠詫異萬分,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再問一遍。

嚴氏身邊的一個老姆便解釋了起來:“小女君你被接去入宮,前腳後步,這邊家中找來了一對年輕夫婦,帶着個四五歲的男童, 一問,方知是你阿姆的兒子兒媳和孫子, 道是武功縣人。兒媳說她當初嫁來就聽丈夫說,他小時候被賣掉了母親, 但那時他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被帶走,這些年常常想念。如今家中老的都沒了,就他夫婦二人帶着孫兒過,也置辦了些産業,這兩年便無時不刻想将人找回來,好好孝敬,以彌補骨肉分離母子隔絕之憾。可惜天下之大,他們又能去哪裏找?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前些時日,他們武功縣的縣令修縣志人物志,他們聽說新添的一個名錄好似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過去打聽消息,确認無誤,當即帶着孫兒找了過來,好不容易終于今日找到我家,一家人相認,哭了一場,把你阿姆歡歡喜喜接家去了!”

菩珠失聲道:“怎麽可能?那人真我阿姆的兒子?”

老姆肯定地點頭:“那青年露了他肩上的一個胎記,你阿姆認了出來,眼睛都紅了!”

菩珠的心慢慢地下沉,懷着最後一點僥幸的希望,飛奔回到住的地方,沖進阿姆的屋。

屋裏卻空蕩蕩的,她人真的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到。

“阿姆!”

菩珠軟軟地坐在了床沿上,哽咽地叫了一聲,鼻頭一酸,眼淚便落了下來。

阿姆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到了菩家。那年災荒,夫家賣她,菩珠母親遇到了,可憐她将她買了回來。

确實,她也記得小時候曾聽母親提過一兩句,阿姆因為天啞,不但夫家輕視虐待,她生的兒子也不讓她接近,那年她被賣時,兒子大約五六歲。

這麽多年了,菩珠壓根兒就沒想過,這輩子還有這樣一天,阿姆以前的兒子竟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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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這樣,她也不信,阿姆會這樣直接丢下她就走掉了。

來接她的人真的是她兒子又如何,阿姆怎麽可能不要她就這麽直接走了?

難道自己不是她在這個世上最愛的人嗎?

她一把擦去眼淚,站了起來,朝外奔去,對追上來的嚴氏道:“他們是不是帶着阿姆去武功縣了?多久前走的?勞煩幫我備車,我去追他們!”

嚴氏和老姆對望一眼:“小淑女,她若沒兒子沒辦法,既然有兒子,兒子媳婦又孝順,特意大老遠尋來接她回家去享福,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啊,沒有道理不讓她和兒孫團聚。你還是莫鬧了。”

菩珠知道她們說的對,每一個字都對。

阿姆沒道理這一輩子就必須陪在她的身邊。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傷心難過,更是接受不了阿姆就這樣不要自己走掉了。

這時,郭家管事從外頭疾奔而去,口中喊道:“有聖旨!小淑女接聖旨!”

菩珠打了個激靈。

聖旨下了!

前世那道封自己為太子妃的聖旨送到郭家時的似曾相識的一幕,終于來了!

她暫時放下阿姆的事,匆匆來到前堂,看見那個認識的宦官宋長生正坐在那裏,郭朗在一旁陪着敘話,笑容略有勉強。

他應當也猜到了這道聖旨的內容。

看到菩珠現身,宋長生手托聖旨,笑吟吟起了身道:“小淑女,預備接聖旨吧。”

菩珠定了定神,在郭家婢女送來的水盂中淨了手,随後跪在了香案之後。

宋長生展開聖旨,念道:“天下之本在國,一國之本在家。三皇五帝後,朕未聞家齊而天下有不治者也。菩氏世德鐘祥,毓出名門,柔嘉貞靜,禮度攸娴,茲特以冊寶,賜婚爾為朕之四弟秦王王妃,惟賢以立門,敬以相祀……”

宋長生還拖着語調,抑揚頓挫地念着聖旨,菩珠在聽到“朕之四弟秦王王妃”這幾字從他口中出來之時,耳中“嗡”的一聲,目瞪口呆,他後面在念什麽,根本就已經聽不到了。

秦王李玄度的王妃?

應該是封她做太子妃才對!

怎麽變成了李玄度的王妃?

不!不!不!

一定是自己聽錯了!這怎麽可能?

宋長生念完了聖旨,笑眯眯地道:“小淑女,接聖旨,謝恩吧!”說完見她臉色古怪,沒有反應,就睜大一雙眼睛看着自己,恍若未聞,以為她太過興奮一時舉止失措,也不以為意。

他常常替皇帝傳各種聖旨,見多了接旨後的衆人百态,遇到好事,甚至有當場激動得捶地大哭乃至暈厥倒地的,這麽點失态,根本不算什麽。

“小淑女,陛下賜婚你與秦王殿下,往後你便是秦王王妃了!天大的喜事,還不謝恩?”

他對菩家小淑女頗有好感,特意又提醒了她一句。

菩珠的感覺,就仿佛自己被人從後冷不丁地打了狠狠一記悶棍,胸中的那一口氣一時上不來,身子一晃,人險些軟在了地上。

一旁陪着接旨的郭朗妻眼疾手快,忙一把托住她臂扶住了,笑着解釋道:“皇使莫怪。小淑女這是太歡喜了。恭賀小淑女,往後就是秦王王妃了!”

……

李玄度發绾道髻,身上罩了件薄薄的白絹道袍,仰在玉清殿那間闊大而幽冷的靜室裏,閉目一動不動。

天已黑了,靜室也陷入了昏暗。窗大開着,涼風陣陣地從窗中湧入,掠動着垂下雲床的一片袍角。

就在方才,困倦淺眠之時,他又一次地夢見了他的長兄太子。

他從小最為敬愛也最為信任的長兄太子,他渾身血淋淋的,用悲傷的,歉疚的,卻又殘忍的目光望着他說,四弟你莫怪我,要怪,就怪我們是父皇的兒子,生在這該死的天家。我們從生下後的第一日,便受了詛咒,終此一生,無人解脫。

夢中兄長那冷漠而悲傷的形象,猶如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魇,籠罩着他十六歲後的全部夢境。

已經無數次了,醒來的李玄度想将這一幕從腦海裏驅趕出去。

然而他做不到。讀再多的靜心經,也是做不到。

來自長兄太子的詛咒,仿佛一只燒得通紅的烙鐵,就此深深地打在了他的腦海裏。

或許真的會如長兄所言,這輩子也無法解脫,将成為一個伴随終身的夢魇。

這個念頭令李玄度感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起了一陣絕望般的燥熱。這燥熱很快傳遍全身,皮膚下仿佛有針在刺。

穿林而來的晚風陣陣送入窗中,帶着山中特有的涼氣。

這裏是個适合消夏的所在,然而他熱。白絹道袍被他後背沁出的汗緊緊地貼在了紫竹雲床上。

他猛地睜眼,胡亂一把扯開道袍的衣襟,翻身下榻,也不走殿門,徑直到了窗前,一只手掌撐着窗檻,縱身輕輕一躍,人就從窗中翻了出去。

他大步來到附近的一從山泉瀑布之下,涉水而過,赤足站在水中,任由泠泠山水從自己的頭頂澆落,沿着面、頸和胸膛浸透了全身。

葉霄尋了過來,說皇帝傳話,命他即刻趕去蓬萊宮,有事要議。

李玄度在泉下繼續站了片刻,抹了把滿臉的水,從瀑下出來,一言不發回到靜室,脫去濕漉漉粘在身上的道袍,換了衣裳,出道觀往蓬萊宮而去。

陳女官在宮門口等着他,一眼看見他頭發濕漉漉的,有些心疼,怕他吹風着涼,立刻叫人取巾子來,要親手給他擦。

李玄度笑着道了句無妨,自己接了,胡亂擦幾下,問了聲皇帝所在,丢下巾子便往裏而去。

皇帝今日來得突然,後來與太皇太後到底說了什麽才要把秦王召來,陳女官也不清楚。但總有一種感覺,恐怕不是什麽好消息。

她望着前頭那道走在甬道上的背影,壓下心中的不安之感,也跟了上去。

天黑了,宮人們已經将殿檐下的燈籠全部一只只地點亮。從李玄度的角度看去,前方那片巨大而綿延的黑色的宮殿輪廓仿佛懸空飄在了燈籠之上,如同海市蜃樓的景。

他入了姜氏用作日常起居的宮堂,喚了聲皇祖母,再喚陛下,随即行禮。

皇帝叫他免禮,賜座,望一眼身旁的姜氏,親切笑道:“四弟,皇兄擾你清修,将你傳來祖母這裏,是有一件喜事要告知于你。皇兄偶從韓驸馬口中得知,四弟你傾心于菩猷之的孫女,這幾年,皇兄本就為你終身大事愁煩,看遍京都各家淑女,無一人堪配四弟。這下好了,璧人成雙,皇兄便替你做了主,已是命人往郭家送去了賜婚旨意,你這裏,皇兄特意前來親自告知。明日皇兄便命太史令為婚事擇良日嘉時。盼四弟盡早成婚,有王妃作伴,則往後皇祖母與朕如同了卻心願,皆可安心。”

皇帝說完,含笑望着李玄度。

李玄度身影凝固,半晌竟未作聲。

皇帝面上笑容漸漸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李玄度仿佛方回過神來,微微垂目,從座上緩緩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禮。

“臣弟無話。惟感激在心,無以言表。”他一字一字地道。

皇帝欣喜大笑,點頭對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過歡喜了,如此便好。願往後四弟與王妃互助精誠,白首永偕,則也不負朕今日系赤繩之意!”

皇帝再恭賀了幾句,因政事繁重,拜別姜氏,擺駕回宮。

姜氏神色凝重,望着面前自己的幼孫,遲疑了下,道:“麟兒,韓驸馬之言當真?你真的傾心于菩家孫女?”

燈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樣。

“皇祖母何以如此發問?自然是真。她貌美貞惠,玉粹芳華,孫兒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門去接懷衛,于驿舍和她初遇,便就傾心于她了。皇兄如此安排,孫兒正求之不得。孫兒也知皇祖母常為孫兒的終身擔憂,往後皇祖母盡管放寬心,再也不必空牽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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