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李玄度與菩珠一人坐車一人騎馬, 在侍衛和随扈的伴駕下,走過了那條連通兩宮的林蔭道,抵達今日最後一處需要拜謝的蓬萊宮。

陳女官帶着宮人正等在宮門口, 欣喜地将新婚夫婦迎入, 帶到了太皇太後日常所居的嘉德殿東閣裏。

東閣的南窗畔有張寶座床, 床上鋪着香色坐墊,中間擺矮腳棋案, 懷衛和寧福趴在案前下棋, 邊上的兩個小宮女忙着剝棗栗給懷衛吃, 姜氏坐一旁,微笑看他二人下棋。

李慧兒擡起頭, 忽然看到候立在檻外的李玄度, 眼睛一亮, 扯了扯懷衛,示意他看, 自己随即立刻從座床上下來。

懷衛扭頭一看, 是好些時日沒見到的李玄度,歡喜地嚷:“四兄……”忽又看見他身旁的菩珠,立刻想起李玄度不叫自己娶王妃, 他倒娶了王妃的事,心情大壞,拉下臉不笑了。

陳女官笑吟吟地入內禀話,道秦王夫婦到了。懷衛低聲問寧福, 怎的大家都沒告訴他他們今日要來。

陳女官故意叮囑的,叫寧福不要提早告訴懷衛, 免得他一趟趟地往宮門口跑等,折騰人, 就抿嘴一笑,搖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呢。”

姜氏端坐于正座之上,李玄度領着新婚妻向她行叩拜之禮,姜氏看到他右手,問是怎麽回事,神情關切。

菩珠略微緊張,瞥了李玄度一眼。

他直起身,若無其事地笑道:“婚前一日想松散筋骨,拿了把劍練少年時學的劍法,沒想到疏于此道已久,竟不小心劃了手,叫皇祖母擔憂了。”

姜氏和陳女官都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姜氏責備道:“多大的人了,怎如此不小心?舞個劍都會把自己手給傷了!我記得太醫裏丁太醫最擅處置這種皮肉骨傷,叫來看了沒有?”

李玄度道:“今早便是丁太醫換的藥,換完才出來的。只是淺淺皮肉傷,過幾日便好,祖母勿擔心。”

姜氏叮囑他沒好之前勿沾水,亦勿動作,遵醫囑勤換藥。李玄度點頭一一答應,姜氏這才放了些心,叫兩人起身,目光投向菩珠,問她在王府中過得可還習慣,微笑道:“我孫兒從小頑皮,往後若欺負你,你告訴祖母,祖母會替你做主。”

菩珠知姜氏此前對自己的印象應只一般,所以對于這場她做了秦王妃後的首面,方才在來蓬萊宮的路上,已設想過了好幾個姜氏和自己敘話的開頭,想好自己該如何應答。

她唯獨沒有想到,姜氏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這句話哪怕是出于愛屋及烏,也是她八歲之後除了阿姆之外,從別人那裏聽到的唯一一句帶着親切慈愛感的關懷之語。和今早在陳太後那裏聽到的流于表面的所謂長輩關切,是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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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心口微微一熱,又想起阿姆,險些就要紅了眼睛,極力忍住,不讓自己露出半點異樣之色,以低頭為掩飾,輕聲說:“殿下對我極好,沒有欺負我。多謝皇祖母的關愛。”

姜氏和陳女官相視一笑。

李玄度瞥了眼自己身畔作嬌羞狀的菩珠,唇角微抽。

這時尚膳來禀,道膳食已備妥,問何時用膳。

陳女官道:“太皇太後特意等着你們一道用膳,都餓了吧,這就開飯。”

早上卯時就起了身,當時也沒胃口,早膳只略進了些,一早上又是跪又是拜,折騰了半天,菩珠确實有點餓了。

雖說是便餐,但比姜氏平常用膳,還是要隆重許多。

宮人們擡來一張六尺見方的四方形紫檀大食案,案面鋪一層綠春紬的食墊,搬來座墩。

姜氏獨自面南而坐,懷衛和李慧兒的位子在她左右兩邊,二人相對。新婚的秦王夫婦則面向姜氏,兩人并肩坐在一起。

尚膳領着宮女擺上餐具,碗盤盞皆為镂金象牙,又依次送上各色馔食,每送一道,便報菜名,很快擺滿整張食案。

姜氏笑着讓新婚夫婦随意進食,勿要拘束。

她話音未落,早等得垂涎三尺的懷衛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一盤水晶櫻桃肉。

所謂水晶櫻桃肉,是取乳彘上好的肥膘肉所制的一道甜味菜,其精髓便是七分肥,三分瘦,又是甜的,最合小王子的口味,夾起來大啖,一臉幸福的表情。

菩珠對肥肉可沒興趣,昨晚硬生生地吞下了那塊不算小的肥肉,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反胃。她比較中意面前那一碟叫做“見春腰”的小面卷,不但做得玲珑,雪白的面皮,每只用翠綠蔥絲縛起,好似美人細腰,叫人看着食指大動,面卷裏夾的蟹肉餡也是鮮嫩而味美,十分可口,加上她肚子餓,竟一連吃了幾只,吃完還是有點意猶未盡,無意間擡頭,卻發現李玄度在看自己。

他右手不便,一宮人特意在他一側服侍,幫他遞物,助他以左手用匕匙進膳。

菩珠懷疑他嫌自己吃太多了,但不用他看,自己也知不好再夾,遂目不斜視。

懷衛吃了幾塊肉,忽然想了起來,停箸,讓人分些送到菩珠面前道:“阿姊……”

他一頓,看了眼姜氏,改口:“阿嫂你也吃。可好吃了。”

菩珠望着面前這碗顫巍巍泛着油亮紅光的肥肉,硬着頭皮舉筷夾了一塊,送進嘴裏,嚼了兩下,和着滿嘴的肥肉和油,咽了下去,勉強吃了兩塊,實在吃不下去了,看見身旁的李玄度,靈機一動,将那只盛了肥肉的碗輕輕推到他的面前,柔聲道:“懷衛說得果然沒錯,味道很好。殿下你也吃,補補身體。”

她話音落下,幾個站在一旁服侍的老傅姆相視暗笑。

寧福和懷衛面面相觑,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懷衛迷惑地道:“陳阿姆,她們笑什麽?”

他不問還好,問出聲,連陳女官也有點忍俊不禁了。

菩珠起先也是莫名,再一想自己說的話,忽然有所悟。

昨夜新婚洞房,原本要行敦倫之禮。他厭惡自己,不碰她,兩人沒有夫婦之實,但外人卻不知道。

難道是自己方才那句話,讓姜氏和陳女官生出了什麽不該有的誤會?

她頓時臉熱,飛快偷看了眼身旁的李玄度,正撞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表情看着不是很痛快的樣子,忙低下去不吭聲。

好在那碗肥肉是送了出去。李玄度沒再還她,竟全都吃了下去。

飯畢,姜氏更衣,懷衛吃飽有些困,被領去歇息了。

菩珠和漸漸熟了起來的李慧兒說着閑話,李玄度站在殿外庭院的一口魚池旁,往池裏投食喂魚,背影悠閑。

菩珠上次聽懷衛和自己提過一嘴,姜氏千秋大壽的那個晚上,他回來,撞見李慧兒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

菩珠猜測應是那晚李慧兒觸景生情,感懷身世,當時便叫懷衛別告訴任何人。

原本貴為太子之女,一夜失巢,靠着曾祖母的庇護長大。雖然衣食無憂,但內心的苦痛,想來絕非一般人能感同身受。

前世菩珠和她沒有往來,自然也未投以關注,但現在,李慧兒看起來對自己很是友好,想親近的樣子,有來有往,菩珠對她便也多了幾分同情。一邊閑談,一邊不時瞟一眼外頭的那道身影。

李慧兒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掩嘴輕笑,說:“魚池裏的魚兒都是小皇叔少年時養的,這麽多年一直沒換。 ”

李玄度仿佛聽到提及自己,轉頭望了一眼。

菩珠急忙扭臉。

姜氏更衣回來,坐定後,看向陳女官。老女官上前,捧過來一只長約一尺,看着并不如何起眼的錾銀盒。大約年久日深的緣故,盒子上镂嵌的銀飾顏色發黑,但愈顯古樸。

陳女官将盒放在了菩珠面前,說是太皇太後給她的一些首飾。

菩珠忙推辭。

姜氏道:“收下便是。也不是特意為你定做的,不過是些我年輕時戴過的首飾。人老了,放着也無用,你年輕,正好你用。”

菩珠不敢再推辭,便拜謝恩賞。

姜氏微微點頭:“往後跟着玉麟兒一樣,叫我祖母便是。若還有事,無論何事,盡管開口。你既做了秦王妃,往後便如祖母自家之人,凡事不必拘束。”

菩珠望着面前這位自己從前世起就暗自崇拜、一心想要以她為榜樣的老婦人,心中一熱,那個回旋在心底的念頭竟脫口而出:“皇祖母能否和我說說宣寧初年狄人南下之時的事?”

姜氏一愣,看着她。

陳女官也愣了,回過神來,立刻道:“王妃,還是談些別的吧。”

菩珠話說出口,自己便知不妥,有些緊張,急忙俯伏下去,以額觸地,開口請罪。

姜氏擺了擺手,阻止老女官,看向菩珠,微笑道:“你是第一個向我問這種事的人。問無妨。你想知道什麽?”

菩珠暗暗松了口氣。

姜氏既然都允了,且觀她神色,菩珠确實看不出有半分不悅,膽子便大了起來,問出了一個長久以來自己倍感好奇的問題:“皇祖母,我聽聞當年皇祖母您還非常年輕,狄國來勢洶洶,朝臣大半懼戰,皇祖母您卻意志如鐵,堅持迎戰。皇祖母您如何知道那一仗必定會贏?”

她問完,微微低頭,屏息等待姜氏的回答,半晌卻無回應。

她悄悄看了座上的姜氏一眼,她雙目望着窗外,身影凝固,仿似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心中又微微忐忑,怕自己的問題問得不妥,冒犯到了姜氏。

正感到不安,忽然聽到姜氏開口了,道:“你說得沒錯,那時我确實很年輕,太宗駕崩不久,我二十五歲……”

她嘆息了一聲。

“二十五歲的攝政太後,怎可能如你所想那般意志如鐵?我也曾仿徨猶疑,想過議和,但最後還是挺了過來。議和是為毒藥,一劑叫人中毒卻渾然不覺且餘生都将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的毒藥,它蝕人于無形,吸血吮髓,直至奪走性命。國一旦因怯戰,開議和之先河,國祚便衰,往後即便得以延續,亦只剩茍且偷安。大臣只為謀利,戰士變成軟骨。太宗将幼帝交托給我,我若如此應對,死後有何顏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她的語氣變得微微激動,忽然停了下來。

屋角一尊香爐的爐蓋上,有香煙緩緩缭繞,無聲升起,漸漸散入空中。

菩珠不敢發聲,連陳女官也是。殿內寂靜無聲。

姜氏繼續道:“我很感激兩個人。一位是闕國的老王,玉麟兒的外祖……”

她略微一頓。

“另位便是金熹之父,定北王李延。當年倘若不是有他二人支持,我亦無法決然做出以戰謀和的決定。”

她将目光投向菩珠。

“你方才不是問,我怎斷定那一仗必定會贏?我不敢斷定,但有不小的勝率把握。自太祖起,我朝休養生息之餘,便厲兵秣馬,以應對北方強敵。太宗朝更不敢懈怠。兩代皇帝之後,我手中可調用的糧草兵馬,雖遠不及號稱控弩百萬的狄人,但絕不至于不堪一擊。狄人擅長野戰,每戰追求速戰速決,以戰養戰,勝利時高歌猛進,銳不可擋,卻不能打持久戰,一旦受阻,後勤便絕,沒有後勤,何以支撐兵馬?當時我朝梁老将軍,最擅長的便是防守戰,而我的族弟姜虎,則如反擊的一柄利刃。只要頂住最艱難的開局,把戰争拖下去,堅持三個月,狄人必會軍心動搖。”

老婦人平日裏顯得有些混濁的一雙眼,目光驀然炯炯,臉容如有光輝,叫人不禁想象,當日那位力挽狂瀾的年輕的帝國太後是何等的秀麗和光彩。

“戰士壓抑太久,更需要一個契機,讓他們去戰場上飲血争功,否則,再滾燙的熱血也會涼卻。”

“國運如山,周朝亦不過八百年國祚。然而彼時我朝方艱難向上。我是希望憑此一戰,能将帝國這架龐大的戰車車輪推過最艱難的陡坡,叫我李氏皇朝的子孫後裔不用再窮極心力,苦苦争鬥。”

菩珠聽得一陣神往,更是熱血沸騰,忍不住由衷地道:“太皇太後您自謙了!我在河西的時候,民衆都說您是老王母。在我的眼裏,您真的是下凡的老王母,佑護天下太平!”

姜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世上何來的老王母?我亦無大能,乃賴皇天與列祖之佑,當日才叫我不辱使命,僥幸得以成功。”

她話是如此,但語氣中的開懷,還是呼之欲出。

陳女官原本擔心王妃說錯話,惹姜氏不快,沒想到這段往事講述,竟令多年未曾開懷的姜氏如此大笑,實在是令人驚喜。

陳女官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李玄度靠在魚池邊的欄杆上,閉目吹風,隐隐聽到菩家孫女在裏頭奉承,倒叫她誤打誤撞讨了個好,不禁略帶譏嘲地勾了勾唇角。

新婚夫婦在蓬萊宮再逗留了片刻,秦王攜王妃拜別姜氏,臨行前與李慧兒話別,叫她無事常來王府玩。

菩珠見李慧兒望着自己,立刻笑道:“你皇叔說的是,我整日空閑,你盡管來,我正好多了個伴。”

李慧兒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點頭,輕聲道謝。

兩人一出蓬萊宮就無話,一個上車,一個上馬。回到王府,李玄度一句話也無,丢下菩珠徑自去了他兼作書房的那間靜室,一個下午都不見人。

日暮黃昏,王府掌燈。菩珠一個人坐在寝堂裏,看着姜氏今日送給自己的寶匣。

匣內許多首飾,在燭臺火光的映照之下,珠光寶氣,耀耀奪目。

她出神了良久,回想白天在長安宮遇到的那些人,又回想姜氏向自己講述的那些她此前從未聽聞的帝國往事,信心大增,再不猶豫,下了決心,決定趁熱打鐵,今晚就把事情告訴他,讓他清楚,往後只有和自己共同合作,相互成全,他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去實現他的野心。

至于自己的想法,當然不能叫他全部知道。但生兒子的大計,可以早早提上日程。

別的,日後可徐徐圖之,但早點有了自己的兒子,于她而言,這個合作才算是有了初步的基礎。

白天處了這麽一天,菩珠便深感李玄度的性子喜怒無常。所以兒子對自己更為重要。否則,事情很飄,她根本沒有安全之感。

黃姆無聲無息地送進來一盞茶,停在她的身後,低聲道:“王妃,非老奴催促,你與殿下方成婚,多多親近總不是壞事。”

這個老奴不但是沈臯派來傳話跑腿的,也是用來監視自己的。此刻說話語氣雖然還算恭敬,但分明是在責備她沒用。新婚才第二天,李玄度就一頭鑽進他的靜室,半天都不出來。

菩珠忍下心中厭惡,淡淡道:“預備香湯,我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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