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午後的講經法堂, 李玄度未現身。

對面少了一個拿那種目光瞧自己的人,菩珠原本應該感到舒服不少,但想到中午發生的那些事, 又心煩不已。

回想幾個月前, 在她剛離開河西的時候, 她對那個她兩輩子加起來生活了快十年的地方,沒有半點留戀, 覺着那地是她夢魇的起始之地。

現在想想, 離開河西之後, 她所有的事情,竟沒一件是順利的, 現在就連崔铉也變了。

他要留在京都, 這一點菩珠完全能夠理解, 并且她也希望他能早日出人頭地,恢複他祖先時代崔家的榮光。但今天的見面, 他帶給她的那種全然陌生之感, 尤其他竟那樣質問自己,想起來便令她感到難過。

這個世上除了阿姆,她沒有親人, 她也沒有朋友。崔铉在她心裏,原本或許就是一個屬于朋友那種身份的存在。她珍視來自那個河西少年的對自己的無條件的好,這也是為什麽她來到京都之後,雖然身邊急需得力幫手, 卻始終不想讓崔铉卷入自己這些事裏的緣故。

而現在,她有一種感覺, 除了她心願依然如故,別的一切都變了, 和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崔铉。

她怔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中午立下的決心,再不聽講,猶如許願不還,是為不敬,急忙驅散腦海裏的雜念,打起精神聽經。

傍晚講經告終,姜氏和法師談了幾句感悟的禪理,今日的安國寺禮佛便結束,預備起駕回宮。

山陽斜照,晚鐘聲聲,幾只暮鳥掠過大雄寶殿前的一座寶塔,在空中留下了一道翅影。

住持領着僧人列隊送行。

菩珠和李慧兒跟着姜氏出來,李玄度從山門的方向快步入內,到了近前,也未看菩珠一眼,只微笑着向住持雙手合十,行過拜謝之禮,随即引姜氏出去,上了一張坐辇,其餘人在後跟随下了山,像來時那樣,各自登上馬車。

懷衛還是和菩珠李慧兒同車,擠在中間,因今日玩得開心,一路之上,高高興興地談論着他現在熱切期待的秋狩。

“聽說陛下會攜妃子,京都裏的好多夫人帶着家奴也會随行,好多好多人!獵場有離宮,住不下,就住在帷幄搭的帳裏。我在銀月城就睡過,晚上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星星。你們想不想去?”

他扯了扯李慧兒的衣袖。

“你要是想去,我就去求外祖母,讓你和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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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兒咬了咬唇,眼睛亮晶晶的,但看菩珠沒說話,又遲疑了,小聲說:“我也能去嗎……四嬸你去不去?”

菩珠還沒回答,忽然感到馬車停了下來,前頭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懷衛立刻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嘴裏道:“前頭好多人擠在路上……咦,他們在作甚?拿了好多吃的東西!”

姜氏車也停下,李玄度守在近旁,韓榮昌縱馬到了前頭探問情況,很快回來,對李玄度低聲道:“乃是附近翟莊李莊兩個地方的鄉老。莊中有人為寺院耕田,得知太皇太後攜小王子今日到寺院禮佛,因記念大長公主當年的和親之德,莊中村老便領人出來于道上獻食,請小王子受納。”

在先帝宣寧三十年金熹大長公主和親西狄之前的對狄戰事中,翟莊李莊有許多青壯曾被征召參戰,戰事結束,軍士解甲歸田。那批得以從沙場歸家的老軍,如今人雖老去,但對大長公主卻始終懷了很大的敬意,得知她所生的小王子今日要從這裏路過,領着子孫和莊人出來獻食,以表對大長公主的崇敬感激。

李玄度将情況轉給馬車中的姜氏。

姜氏看了眼前方那些等在路邊高高托起各種吃食的莊人,有所動容,便命李玄度将懷衛牽去,象征性地受些谷黍,再叫懷衛代大長公主向莊人還禮致謝。

李玄度受命,走來對懷衛解釋了一番。

懷衛終于弄明白了,原來莊人拿着吃食攔路是想獻給自己……不對,是獻給母親,但和獻給自己也差不多了,本就喜歡出風頭,頓時得意洋洋,迫不及待地想要過去,李玄度說什麽他應什麽。

李玄度叮囑完,将他從馬車上抱了下去,牽着他手朝莊民走去,到了近前,放開了他。但自己還是站在他的身旁,一是看着,免得他得意忘形,二也是為了保護,以防萬一。

領頭的莊民是個跛腿的白發老軍,看到懷衛十分激動,叫一個少年獻上一頭羔羊和一鬥粱米,放開拐杖,顫巍巍地跪下去道:“當年若非大長公主出塞換得邊疆安寧,朝廷許四十歲以上老軍解甲,老朽也不能得以歸鄉抱子。大長公主對老軍之恩,無以為報,特獻乳羊粱米,物雖賤,卻是老朽全家的一番心意!”

老軍話音落下,身後跟來的那些莊民亦紛紛同獻。有提着今日新捕的魚的,有舉着面餅的,還有抱着家養雞鴨來的,應當全是各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懷衛大模大樣地上去,伸手将領頭的跛腿老軍從地上扶了起來,看向一旁的李玄度。見他朝自己微微點頭,信心大增,便清了清嗓,大聲地照着方才他叮囑的那樣說道:“王者治天下,以安民以本!小王母親當年出塞,乃是為了萬民之安,若能換來爾等這些于國有功的老翁公們安居樂業,則小王之母亦心多寬慰。”

他從陳女官的手中接過一只小口袋,走到那鬥粱米前,抓了幾把粱米放進口袋,紮了口,又道:“多謝老翁公和衆鄉老至今不忘小王之母,汝之心意,已全部裝入這一袋粱米,小王必将粱米帶至母親面前!”

幾百莊人無不感動萬分。懷衛在身後的一片拜謝聲中,被領着回到了車上。

衆人又朝姜氏的馬車行拜禮,祝福長命百歲。姜氏命人打開車門,含笑向民衆點頭致意,問今年收成如何,日子過得怎樣,一番問答往來,這才繼續上路。

懷衛人是回到了馬車裏,車也重新動了起來,他卻還伸出半個身子在外,笑嘻嘻地沖着路邊送行的莊民揮手,直到那些人的影子看不見了,這才意猶未盡地縮了回來,問菩珠自己方才表現如何。

菩珠坐在馬車裏,親眼目睹了莊民獻食的整個過程。

倘若說,她剛開始還感到驚訝,因前世從未遇到過如此的事,待到後來,心中便頗為感動了,暗暗地也更加好奇金熹長公主,盼有一日能親眼見到她的面,看看她到底是一位何等風采的帝國公主,出塞這麽多年了,在這個郊外鄉間的莊子裏,竟還有莊民在感念她的名字,此刻聽懷衛問自己如何評價他方才表現,微笑道:“極好!極有風範!待小王子長大了,必能做個有所為的了不起的王!”

懷衛被誇得渾身舒坦,笑嘻嘻地道:“一定一定!日後我長兄做大王,我就幫他做個小王!”

菩珠忍俊不禁,也愈發下定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守護小王子,便是不為大局,為如此可愛的懷衛,也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她和李玄度随姜氏到了蓬萊宮,在宮中用了飯,天黑後回到王府。

菩珠沐浴後出來,發現李玄度又去了他的靜室,一開始沒敢去打擾,心想等到他像前幾天那樣大約亥時回房,自己也就可以休息了。

今夜他卻晚了,過了亥時還是不見回來。

早上起得早,白天一番折騰,菩珠很乏,只好親自去靜室,讓他回房歇息。

他連臉都沒露,只讓那個駱保出來打發了她,說秦王讓王妃自己先去休息,不必管他。

菩珠以為他還要修他的道,實在是累,反正自己親自來請了,他不回,她也就不等他了,回來上床,很快就睡了。

朦朦胧胧間,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經睡了很久,應該是深夜,床上才多了個人。

知他回房了,她徹底地放松下來,眼睛一閉又睡了過去。第二天,他又早早起身,不見人了。與此同時,她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睡在了床的最裏側,身子幾乎貼在了牆角裏,姿勢扭曲,醒來腰酸背痛。

菩珠以為是自己睡夢裏滾過去的,也沒在意。起身後捶着腰,想到昨天最後還是沒有開口讓崔铉幫自己尋找阿姆的下落,不知道百辟那邊進展如何了。

雖然覺得希望不大,但還是打發王姆過去,代自己催問。

王姆回來告訴她,那邊還是沒有新的進展,說雖然一直在查,但那家人搬走之後,就和原來的鄉鄰親友徹底斷了聯系,沒有留下半點可以追尋的線索。衆人都說他們是發了財,怕別人上門借錢要物,這才躲得幹幹淨淨,誰也找不着。

皇帝既然要讓一家人消失,又怎麽可能留下蛛絲馬跡讓別人能輕易找的到?這是預料中的結果,但菩珠還是感到無比失望,想到阿姆為自己付出了這麽多,前世還落得個活活累死的結局,這輩子雖靠着自己的先知躲過了一劫,但還沒陪伴自己過幾天好日子,便又被她那所謂的兒子給接走了,不知所蹤。

她一定天天在想自己,就想自己現在在想她一樣。

菩珠眼睛發酸,再三考慮之後,決定開口請李玄度幫自己去找找阿姆的下落。

其實從新婚第一天起,她就有了這個念頭,只是開不了口。這幾天感覺他好似漸漸接受了自己的存在,對自己的态度也不像剛大婚時那麽排斥了。這是個好的征兆。等晚上在他面前說幾句好話,再讓他幫忙,照之前幾次求助他的結果來看,她覺得他答應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白天他出去了。

皇帝給他這個無所事事終日厮混的閑散親王分派了個事,命他和陳祖德一道,負責下月秋狩的各項事務的安排和調度。

菩珠打定主意,花了一個時辰,叫婢女替自己梳了個最近京都仕女最流行的玉蟬髻,鬓邊插了一支碧玉連珠金步搖,只等着他回府,等到戌時,天黑透了,才等到了人。

他在宮衙裏已用過飯,回來沐浴更衣後,仿佛沒看到站在他面前的菩珠,雙手一背,趿了雙木屐,出寝堂又去靜室,留下她獨自在寝堂裏徘徊,又到鏡前照了照自己。

花顏,雲鬓,金步搖。

她終于再次下定決心,帶着準備好的宵夜,來到靜室。

靜室的門窗格子裏透出燈色,那個駱保在外頭木立。菩珠問秦王在做什麽。駱保道紫陽觀的大真人今日派弟子給他送來了幾冊新的道家典籍,秦王正在裏頭研讀。

菩珠點了點頭,從婢女手裏接過宵夜,叫駱保讓開,自己推門而入,轉過遮目的一道青幔,看見李玄度赤足,身子用他喜歡的那個歪靠姿勢側卧在雲床上,手中漫握着一卷經籍似的書卷,果然在看。

她進來,他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猶如她是中空之人。

菩珠本就想和他處好關系,何況現在還有事要他幫忙,在心裏勸自己,不要在意他的這種态度。

反正在她眼裏,他就是一塊跳板,一件工具。自己何苦要和跳板工具置氣?

菩珠笑道:“殿下,秋分養生,你道家的養生典籍裏,想必也有提及。這是我給殿下親手煮的蓮藕秋梨玉露羹,最适合這時節,甘潤去火,殿下要不要先吃幾口?”

李玄度擡了擡眼皮子:“不吃。”

“殿下嘗一口吧……”

他眉頭一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立刻止口,決定還是帶回去自己吃算了。

她改口讨好:“殿下你在看什麽?”

李玄度道:“你來何事?”眼睛依舊盯着他手裏的黃卷,聲音幹巴巴的。

人都來了,自然要說事。

菩珠暗暗呼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終于把自己的來意講了出來,講完,看着他的臉色輕聲說:“除了殿下,我實在是想不出這事還能找誰來幫我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找我阿姆的下落?”

她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沉默着。

菩珠等了片刻,心漸漸地涼了下去,覺着他不想插手,但卻不甘心就這麽作罷,鼓起勇氣又道:“我也知道這令你為難,萬一皇帝知曉,對你不利,只是……”

“你怎不叫太子幫忙?”

他忽然打斷了她,淡淡地道。

菩珠一愣,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我說過的,往後我會跟着殿下安心過日子的,這種事怎還會叫太子幫我?”

李玄度冷哼一聲:“罷了,我擔待不起。昨日你不是約見太子于安國寺後山?人既見了面,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今夜何必又來尋我?”

菩珠這下吃了一驚,方明白原來昨日自己和李承煜見面之事,他已經知道了。

竟埋得這麽深,要不是自己今晚有事來尋他,他是不是還打算繼續這麽悶在心裏,一直悶下去?

她一時顧不得去想他是如何知曉的,心知是瞞不過去了。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崔铉昨天也在。要是知道,自己隐瞞,就是火上澆油。

若他不知,自己不說的話,該用什麽合理的理由來解釋出了後山門遇到李承煜的事?說賞景散步,他怎麽可能相信?只怕越描越黑,有欺瞞的嫌棄。

菩珠略一思索,決定還是和他說清楚為好,便道:“殿下你莫誤會。昨日我确實出寺去見了人,但我要見的是崔铉。他刺殺于你,我極是震驚,這些天心裏一直不安,怕萬一還有誤會,想和崔铉把事情說清楚,免得他再犯魯莽之過。我沒想到那麽巧,太子殿下自己找了過來。我真的沒有私約他。但他人都在跟前了,我便借機和他把話也說清楚了。我和他往後再無幹系,我只一心跟随殿下你了。”

菩珠說完,觀察李玄度。

他依然那樣斜卧,面容不見半點表情,雙目竟還落在書上,也不知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菩珠等了片刻,心裏急,上去便将他手裏的書給抽了出來。

“殿下你先聽我說話。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玄度手中的書被她拿走,突然竟發怒,神色轉為陰沉,擡手一把便将她揿倒在了雲床上。

平常看不出來,他臂力實則極大,菩珠手裏的書掉落在地,口中驚呼一聲,人便被他揿按着,直接摔仰在了雲床上。

伴着一道輕微而悅耳的玎铮之聲,她鬓間插着的那支金步搖從她發裏被甩脫了一截出來,歪戴着,将墜不墜。方才那道玎铮之聲,便是步搖的珠串子被淩亂地甩在雲床青竹板上發出的撞擊聲。

菩珠感到他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沉沉地壓着自己的右肩,重得仿佛她肩上擔了一座小山。

他微微俯身,面向着她,兩只眼睛盯着她,表情兇惡。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仿佛全部湧到了心口的位置,她胸脯起伏,心跳得厲害,睜大眼睛和他對望着,片刻後,勉強定神顫聲再次辯解:“我若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

李玄度盯着她,方才面上的怒容漸漸消失,最後竟露出了一絲詭異微笑。

菩珠打了個哆嗦。忽然感到肩膀一輕,他伸手,将那枚金步搖從自己的鬓發裏緩緩地拔了出來,耍弄似的握在掌心裏搖晃了兩下,甩得珠串子瑟瑟作響。

“以前你怎樣我不管,以後別再讓我發現有昨日那樣的事。”

他将金步搖湊到了她的面頰旁,珠子晃着打了下她嬌嫩的面頰,生疼生疼的。

“腳踏幾只船,踩空翻了的話,可就沒那麽有趣了。”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輕輕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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