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次日, 李玄度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外面很是安靜,耳邊隐隐只聞幾聲遠處不知何處的連號之聲,顯得帳內愈發安靜了。她蜷在他的懷裏, 依然酣眠, 發着輕輕的呼吸之聲, 這令李玄度感到心情很是平靜,一向早起的他, 此刻竟似有些不舍得起來, 見她一只胳膊抱着自己抱得甚緊, 索性便又閉目了片刻。

還有三日,一場大圍獵, 以及最後的分賜獵物、賞宴等等事項, 這次的秋狝便就告終。考慮到午後自己另還有事, 不能再繼續這般陪她睡了,李玄度方起身。

他将她抱着自己的那支胳膊輕輕拿開, 正要坐起身, 忽發現自己和她的那兩縷長發還聯在一起。

他停了一停,想起了昨夜她強行叫停自己一本正經做這件事、說那話時的情景,略略出神。

在他看來, 她的這個舉動有些幼稚,并且,他其實也不大相信她。

在自己明确告訴她不可能令她實現皇後大夢之後,她仿佛立刻就忘記了她懷的野心, 一心向他,專心地做起了他的王妃。

十六歲後, 他性情大變,再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何況是這個女子。

他忘不掉一開始在河西認識她之後,親眼目睹,她為了做太子妃是如何的處心積慮,用盡全力。

人怎麽可能短時間內便徹底改變,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

但即便這樣,不知為何,當時他的情緒,也是被牽動了幾分。

或是因為她做這事、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情和目光極是動人。在她的眼睛裏,他看不出半點的虛情。

又或許是他自己的問題。

當時那樣的情境之下,他屈服于身體得到的快感,願意沉迷其中,願意去相信她。

李玄度遲疑了下,伸手,想要去解兩人的纏發,這時她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終于也睡醒了。

李玄度的手便停住了,看着她。

菩珠醒來第一眼便對上了他凝視着自己的目光,很快發現,他似乎正要去解兩人的纏發,立刻徹底醒了。

她心念一動,拿開了他的手,搖頭不許,一張紅唇随之也貼到了他的耳畔,撒嬌似地要他抱着自己去妝奁之前。

他顯然不解,但還是照着她的意思,替她身子披好衣衫,将她抱了過去放坐,看她舉動。

菩珠和他面對面地跪坐在鏡前。她伸手,取了把小銀剪,拿起兩人那還纏在一起的發絲,絞了下來,裝進一只錦囊小袋裏,紮了口,鄭重地收了起來,這才沖他一笑,道:“這是殿下昨晚答應我的證據,我要留好,留一輩子。日後哪天你若改了主意,我便拿出來砸你的臉。”

心裏的某個角落仿佛被什麽給擊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宛如細泉,緩緩地彌漫而出,漸漸充盈了他整個的心房。

李玄度凝視着面前這張巧笑倩兮的面龐,沉默着。

“殿下你怎不說話?你不高興?”

菩珠收起錦囊,雙臂勾在了他的頸上,問他。

李玄度搖了搖頭,看着她還帶着些許淡淡倦色的眼圈,微微低頭,額頭和她溫暖的額輕輕地抵在了一起。

“你還累吧?你再去睡。”

菩珠搖頭:“我要幫你穿衣。等你走了,我再回西苑睡去。”

李玄度愈覺心疼她,想起自己昨夜縱欲太過,顯是累壞了她,略一遲疑,低聲道:“也好。晚上我回來早不了,你也早些休息,不必再來我這裏。”

她點頭:“好。”

李玄度摸了摸她頭,起身将她抱回去,兩人穿衣梳頭,整理完畢,李玄度送她回了行宮。

這天晚上,李玄度回,帷帳內空蕩蕩的。駱保說王妃沒來,只叫人送來了宵夜,還溫着,問他吃不吃。

李玄度知她嗜睡,因晚了,不想擾她休息,便沒去西苑,吃了東西獨自睡下,卻睡得不大安穩,半夜便就醒來,再也睡不着了。

離天亮還早,甚是煎熬。李玄度燃燈取了本道經,靜靜翻看,一直看到天亮。

今日是大獵,他在晨曦中放下了手中那陪伴了自己半夜的道經,伸了個懶腰,起了身。

這天晚上,李玄度還是沒見她來,倒是又打發人送來了宵夜。他也無甚胃口,分了一半給駱保,自己胡亂吃了幾口,有些心神不定,走到帳外,眺望行宮方向亮起的燈火,看了片刻問駱保:“王妃打發來的人,你确定沒說別的?是不是你忘記了?”

駱保道:“确實沒說別的……就說王妃說,讓殿下早些休息。”

說完偷偷看他臉色。

李玄度雙眉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繼續站了片刻,負手轉身要回帳內,駱保忽然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又道:“對了,殿下不是要送小王子獵鷹嗎?今日小王子倒是來了一趟,問獵鷹之事。奴婢見小王子挂心得很,晚上若是再見不着,只怕睡都睡不好了。”

李玄度腳步停頓,轉頭看了他一眼,道:“白天我太忙,這就給他送去。”

駱保應是。

李玄度連夜到鷹犬房取了之前相好的一只玉嘴雕,帶着入了行宮,來到西苑。

時辰不算晚,但也不是很早。懷衛已經去睡覺了,菩珠也從端王妃那裏回來,正準備休息,剛躺下去,得知李玄度來了,只好起身。

李玄度指了指玉嘴雕道:“懷衛念念不忘,我便替他送來了,免得明天又沒空。”說完命人将雕收了,送去懷衛那裏明早給她。

人既來了,自然沒道理再回。

兩人脫衣上床躺下去,李玄度見她一臉疲倦的模樣,忍不住問她白天做什麽了。

菩珠掩嘴打了個哈欠,閉目道:“上半天和夫人們射獵,下半天陪着端王妃她們擊鞠,晚上又是一場筵席,走也不能走,方回來沒一會兒。這一天下來,累死我了。”

李玄度便伸手,輕輕替她揉捏着腰。她似乎被他捏得很舒服,呻吟了幾聲,片刻之後,一動不動,竟就這麽睡着了。

說實話,這和李玄度期待中的相差太遠。

前頭那幾夜,她無論怎樣也不喊累,給他一種感覺,她恨不能時刻和他黏在一起做那種事。

李玄度于這方面本極是克制,可有可無。但架不住她熱情似火,兩相對比,昨夜自己一個人睡,竟生出了些長夜漫漫的冷清之感。

今夜她還不現身,他忍不住過來找她。

她對他的态度倒是和之前沒什麽兩樣,就是上床之後,竟就這麽快就丢下他自己睡了。

要不是親身經歷,李玄度簡直懷疑那幾夜,他是做了一個魅豔的夢。

除了意外,心裏似也空落落的。

李玄度看了片刻她的睡顏,心道她大約真的累壞了。

她既沒興趣,他自然不會強來。替她掖了掖被,自己便也閉目睡去。

次日是此次秋狝大典的最後一日。皇帝召集人員,行祭祀天地、分飨獵物的禮儀。二人大早醒來起身,洗漱更衣完畢,外出參加祭祀,待全部禮儀結束,午後便無事了。

明日是拔營動身回京都的日子,剩下這半天的功夫,衆人有的忙着準備回歸的瑣事,有的呼朋喚伴,趁這最後的時間再去射獵作樂一番。

用過午膳,李玄度領着菩珠騎馬離了營地,行出幾十裏,來到附近的一個莊屯。

這莊屯為離宮而設,居在這裏的人,全部為離宮服役。他帶着菩珠入了屯,從一個老鷹奴那裏帶走一只金眼白雕。出來後,縱馬來到一處高崗,停下。

白雕在林子的上空飛着,他翻身下馬,眺望雕影。

菩珠也從小紅馬的背上下來,走過去問:“殿下,這是你的雕兒?”

李玄度颔首:“那夜遭遇熊罴,若不是它助我,一嘴啄瞎一只熊目,說不定我已是兇多吉少了。就是它自己也受了傷,好在不重,已經好了。”

菩珠睜大眼睛:“難道殿下你那夜真的殺死過棕熊?”

李玄度轉臉朝向她:“帶你去看看?”

菩珠其實心裏早就相信了,嘴上卻還是道:“好啊,讓我親眼看看!”

他一頓,盯了她片刻,忽轉回臉去,繼續眺望遠處的雕,道:“罷了,騙你的,被你看破了。”

他這麽說,菩珠反倒沒趣了,怕他生氣,忙讨好地道:“我相信!我玩笑呢!你莫當真。”

李玄度嗯哼了一聲,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裏是片野崗,沒有別人,同行的葉霄和另兩名随行都在下面。菩珠便伸手摟住他腰撒嬌:“我錯了,殿下你不要生氣。”

李玄度轉過臉,斜眼看了她一下,一臉嫌惡似的伸手捏了下她的面頰。

下手居然不輕,很疼。

菩珠“哎呦”一聲,捂住臉,生氣地打他。他發出了一陣笑聲,任由她打着自己,朝遠處的白雕吹了一聲哨。

白雕飛了回來,停在他伸出去的胳膊上,昂着鷹頭,太陽之下,兩只金色的鷹目仿佛琉璃珠子似地俾睨着菩珠,模樣高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和它的主人倒有幾分神似。

菩珠想起李玄度說這白雕一嘴就把棕熊眼睛給啄瞎,怕它也啄自己一下,躲到了李玄度的身後,看着他伸手輕輕撫摩雕翅,又從馬背上取了帶來的鮮肉條喂它,神色專注,目光溫柔。

都沒見他這麽看過自己。菩珠心裏暗暗腹诽。片刻之後,見他又解了雕足上的一只金扣,除去全部的羁絆,好似要徹底放飛它了,實在忍不住好奇,問道:“殿下你在做什麽?”

李玄度沒回答她的話,只托起白雕,轉臉問她:“要不要摸一下它?”

菩珠搖頭,身子在他身後縮得更緊。

李玄度說:“這是我從前最好的一只鷹,名叫金眼奴,小時候就開始養了。它族鳥的巢穴,在海東極寒之地的懸崖峭壁上,每年冬天都要放它回去築巢繁衍。它也老了,明年春還會不會回來,就看它和主人的緣分了。說不定這次去了,再也不回。你不摸便罷!”說完舉臂,就要放飛白雕。

菩珠腦子立刻飛快轉動。

他這意思,是不是自己要摸一下他的雕,才算是他的人?

“等一下!我摸!”

她急忙跳了出來,伸出手,卻又有點膽怯。

“它會不會啄我?”

李玄度唇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一下,道:“你叫它名字,它便不會啄你。”

菩珠壯着膽子伸出手,口中喃喃喚着金眼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光滑的羽翅,見雕兒只是盯着自己,一動不動,放了心,又摸了好幾下,這才收回手沖着他道:“我摸過了!”

李玄度一把放飛了金眼奴。

金眼奴在兩人頭頂盤旋了一陣,展翅往東北方向飛去,影子漸漸消失,直到之後,沒入雲端。

菩珠悄悄看李玄度。

金眼奴已經不見了蹤影,他還是那樣立在高崗之上,目光望着雕影消失的遠處天際,身影一動不動。

菩珠等了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回去了?”

李玄度默默下了山崗,翻身上馬,她也要上自己的小紅馬,忽見他俯身,朝她伸來一只手。

菩珠一愣,看了他一眼,明白了。

原來他是要和她共騎。

菩珠轉頭,看了眼遠遠跟在身後的葉霄幾人,遲疑之時,見他挑了挑眉,急忙将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裏,被他一拉,人就上了馬背。

她坐他身前,他的一只臂膀輕輕箍着她的腰身,也未縱馬,就這樣放馬回來。

秋日午後的豔陽明媚無比,耳邊只有鳥鳴和馬蹄那不疾不徐的落地之聲,遠山一片野林若染,輕風吹拂她的鬓發,身後是一具暖洋洋的男子的堅實胸膛。

菩珠慢慢地靠在了他的懷裏,眼眸半睜半閉,任馬兒轉過一道山梁,忽見對面來了一列人馬,衣甲鮮明,鷹飛犬走,喧聲陣陣。

竟是太子李承煜一行人。見他二人同騎而來,紛紛停了說話。

李玄度停馬,菩珠也坐直了身體。

對面除了李承煜,她還看到了沈旸,以及崔铉。一行人像是随着太子要去行獵。

她早聽說了崔铉那日脫穎而出封官進爵并得到李承煜賞識的事,忍不住看了一眼。

他騎着馬,和周圍那些談笑風生的同行人相比,身影沉默,毫不起眼。

李承煜的目光從同騎的二人身上掠過,随即驅馬到了近前,朝着李玄度喚了聲皇叔,又朝菩珠喚了聲皇嬸,随即笑道:“游獵之約,孤一直謹記在心。今日秋狝最後一日,相請不如偶遇。皇叔若是賞面,可否一道同行?”

對面的人都看了過來。

李玄度臉上露出微笑,道了聲太子有心,抱扶着菩珠,放她下了馬,轉向葉霄,命将王妃先送回去,随即縱馬入了隊列,一行人調轉馬頭,朝着前方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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