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他值夜到了下半夜才回到帳中, 躺了下去,大約是疲倦的緣故,很快便入睡了。

菩珠卧在他身邊, 聽着他發出的深沉的呼吸之聲, 想着他今夜對自己說的那幾句話, 睡睡醒醒,未得安眠, 天亮就随他起身出發上路。

接下來的這個白天, 再沒出什麽驚險意外了, 過了一夜,第二日在路上, 遇到了出來迎接的李嗣道一行人。

李嗣道是老闕王的次子, 李玄度的小舅父。和李玄度看起來如同文士的那位大舅李嗣業不同, 李嗣道身材魁梧,是個武人, 順利接到了外甥, 他十分欣喜,一見面,上下打量了李玄度一眼, 便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多少年沒見面了,我怕我認不出四殿下,沒想到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怎樣, 你看舅舅可曾老了?”

李玄度笑道:“小舅還如當年壯勇,乃闕國第一猛士。”

李嗣道哈哈大笑, 望向站在李玄度身後的菩珠。

菩珠早看出來了,這對舅甥關系親近, 見面并不講究虛禮。

她也笑着上前見禮,呼他小舅。

李嗣道點了點頭,贊道:“好容貌,與我外甥正好相配。走吧,這就上路去,外祖知你們要到,日日在盼。”

兩邊人馬彙合向着闕城而去,傍晚時分,到了闕城的城門之前。

這地方與其說是城門,不如說是一道憑着兩側相峙的聳峰修築而成的雄關,地勢險要,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有着如此天然的屏障,難怪闕國能夠在狄人和李朝的夾縫之間自保,屹立不倒。

闕國的王宮仿照李朝京都,建在城池的正北方向。老闕王和姜氏差不多的年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但卻瘦骨嶙峋。菩珠一見到他,便覺老人家的氣色不大好,似是病入膏肓的樣子。

她不敢多看,跟着李玄度向闕王恭敬地行禮。

老闕王疾步上前,一把扶起李玄度,叫她也起身。他兩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握着外孫的雙臂,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嘴裏念着好,好,不斷地點頭,又高聲命人開宴,為外孫接風,話音未落,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

“外祖!孫兒送你先去休息!”

李玄度面帶憂色,反手一把扶住了老闕王。

來的路上,他就聽李嗣道說了,他的外祖父從前征戰落下的胸部舊傷複發,從去年開始,身體便每況愈下。

“父王!”

一邊的李嗣業和李嗣道兄弟也齊齊叫了一聲,上前要扶。

老闕王擺了擺手,站直身體,對着李玄度笑道:“沒事,就幾聲咳而已,外祖父的身體自己知道,你別被舅舅們給吓唬住了,難道咳嗽幾聲,飯都不用吃了?再說只是家宴而已,也無外人,外祖父想和玉麟兒說說話。”

李玄度無奈,只好随老闕王入宴。

李玄度的大舅李嗣業幾年前喪妻,未再續娶,接待菩珠的是小舅李嗣道之妻吳氏。

吳氏笑容滿面,将她引至一張專為她設的接風案前。菩珠看見那裏一排婢女之前,靜靜地站了一位綠衣麗人,似已等了有些時候了。觀她二十多歲的年紀,靡顏膩理,容貌美麗,眉目溫柔,纖秾中度。心裏立刻便猜到,應當是李玄度的表妹檀芳。

果然,那女子看見吳氏領着菩珠進來,立刻快步迎了上來,喚了聲吳氏阿嬸,随即望向菩珠,行禮笑道:“可是王妃?我名叫檀芳,闕王之孫女。知王妃今日到,與我阿嬸一道,為王妃備了這桌家宴替王妃接風。王妃快請入座。”

她的态度恭敬,又不失親切,一開口,舉手投足,菩珠便感覺到了一種端莊的大氣。

這是自己兩輩子也無法獲得的一種風度。因為八歲之後的遭遇,她長歪了。

在需要的時候,她也可以裝出這樣的風範,但都是假的,不像眼前的李檀芳,在她的眉目和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便流露出了這樣的氣質。

老實說,今天來的路上,菩珠還暗暗地懷了一種僥幸,想着自己聽來的那些關于李玄度表妹的贊美之詞,或是駱保誇大其詞,或是姜氏随口一說罷了。

但現在,和李檀芳才打了一個照面,她的心中就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之感。

這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菩珠的這種感覺變得愈發強烈,這頓飯于她而言,也如同一場折磨。

她暗暗地觀察李檀芳,努力地想要尋出她的不是之處。

然而沒有,半點也沒有。

李檀芳的話其實并不多,大多時候,都是順着吳氏的談話接下去的,但卻談吐不俗,林下之風。

這頓見面飯還沒結束,菩珠整個人便被濃重的沮喪之感給籠罩住了,甚至有一種李檀芳和李玄度原本天生一對,而自己鸠占鵲巢的感覺。

難怪李玄度那天在盛怒之下,會罵出自己給她提鞋也不配的話。

一個人情緒失控之時的話語,往往才是真實的內心表露。就譬如她,當時罵他小氣又無用。

她确實是這麽覺着的。

李玄度自然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心裏話。

哪怕後來他為這句話向她賠了罪,菩珠心中的陰影還是沒法徹底消除,而此刻,在見到李檀芳真人之後,她心中的那抹陰影,變得更大了。

她面上若無其事,心緒卻是越來越低落。宴席結束,便向二人道謝,推說疲倦想去休息。

李檀芳親自送她到了住的地方,沒有入內,停在庭院之外,笑道:“闕國地方雖小,不過一座城,但有幾處的風景還是能入眼的。明日祖父壽日,王妃自是沒空,過後王妃若無事,可喚我作引領,我願伴王妃四處游玩。”

菩珠向她道謝,請她入內坐着敘話。

李檀芳含笑婉拒:“今日不早了,何況王妃行路疲乏,不敢再打擾……”

她略一遲疑,又道:“最後有件事,想問下王妃,我阿兄的熱症,這兩年可有好轉?”

菩珠一愣。

她口中的“阿兄”,自然是李玄度了。因她自己沒有兄長,叔父李嗣道的兒子才十幾歲,比她要小。

但熱症是何意?李玄度有熱症?

見菩珠沒說話,李檀芳立刻解釋:“王妃莫誤會。阿兄被囚時,患了熱症,需雪蟾入藥。我闕國正出産上好的雪蟾,故我知曉此事。不知阿兄如今熱症是否痊愈?我自是盼他無事,但若仍需雪蟾,王妃盡管開口,我這裏備了不少。”

菩珠不願被她知道自己對此分毫不知,含含糊糊地應對了一句,說無大礙。

“那就好。”李檀芳含笑點頭,“我便不打擾王妃了,王妃早些休息。”

李玄度還沒回來。

菩珠一進去,人就沒了精神,坐在屋裏發愣,半晌才懶洋洋地卸妝沐浴。終于等到李玄度也回了,急忙迎了上去。

他看着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了,被駱保扶着,腳步踉跄地進來,一頭就倒了下去,閉上眼睛。

駱保向菩珠解釋,他被小舅舅給灌了不少的酒。

菩珠等他幫李玄度脫鞋蓋被完畢,立刻将他喚到外間,問道:“殿下以前患過熱症?如今好了沒有?”

駱保一頓,沒吭聲。

“快說!到底怎麽回事?”菩珠催促。

駱保挨不過,終于道:“王妃記得上回秋狝之時,王妃叫奴婢送炭爐,奴婢沒立刻照辦之事嗎?非奴婢故意對王妃不敬,而是殿下體有暗疾,內火郁躁,便是寒冬,屋內也從不起火生爐,只蓋被衾而已。”

“前些日出發上路,驿舍屋內生火過熱,殿下想必不适,這才睡到外屋去的。”他又小聲道了一句。

菩珠詫異萬分:“竟有這樣的事?從前你怎不告訴我?”

駱保縮了縮脖:“王妃從沒問過半句……何況,殿下也不許奴婢在王妃面前提及此事……”

菩珠呼了一口氣:“為何?他是何時得的這暗疾?”

話既開了頭,也就打不住了。說一句是說,說十句也是說。駱保一咬牙,索性又道:“便是秦王被囚無憂宮的那兩年。奴婢雖非醫,卻也知秦王這怪病,必和被囚有關。當時四面高牆,日日夜夜,他心中幽憤無處可發。想殿下從前是何等自由熱烈之人,生生要他吞下這非人能夠忍受的煎熬,心火自然便就發作,心火一發,外邪侵體。這兩年他還好,只偶見不适,從前才叫折磨,每每發作起來,全身如有針刺,苦痛難當,還曾雪地赤腳奔走,以此減輕痛苦……”

駱保說着,聲音略略哽咽。

菩珠驚呆了。

她實是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面前總是姿态高傲的李玄度,竟患有如此奇怪的隐疾,有如此一段不堪的往事。定立了片刻,忽想起一事,又追問:“他既是被冤的,當日,梁太子是如何将他卷進去的?”

駱保擦了擦眼角,正要說,忽聽身後傳來一道帶着怒氣的聲音:“大膽奴!在背後說甚?”

駱保扭頭,見秦王竟醒了,手扶着門框站在門口望着自己,滿面怒色,一凜,慌忙跪了下去:“殿下恕罪!奴婢方才一時多嘴,往後再不敢了!”

李玄度仿佛十分憤怒,竟能聽到他大口呼吸的聲音,忽閉了閉目,人似有些難受,彎下腰,一下嘔了出來。

駱保忙從地上爬起來服侍。等他嘔完,給他遞帕子,又伸手去扶,見他擦了擦嘴,沉着臉,将帕子随手一擲,也不用自己扶,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走了進去,心知自己方才敵不過王妃說了這事,真的惹出秦王怒氣了,心中又驚又怕,只能向王妃投去求救的目光。

菩珠穩了穩神,叫他使人來收拾地上狼藉,再送來熱水,将人都打發走後,自己回到內室,見李玄度已歪回在床上,背對着自己,身影一動不動。

她站在床前,默默地望了片刻。

方才乍聽,她覺震驚,覺他可憐,此刻再想,忽又懊悔。恨自己,既從一開始就存了接近他的心思,這種日常只要她稍加留心便能察覺的事,竟也要來到這裏,靠了李檀芳之口,才能知道。

她實是太無心了。

也難怪在他的眼裏,自己連替她提鞋都不配了。

“殿下,你好些了嗎?”

她穩了穩神,輕聲問他。見他沒反應,絞了一把熱巾,走到他的身後,柔聲道:“我替你擦下臉——”

她探手要幫他擦面,忽見他擡手甩了一下,她手中的巾子便被他甩落在地。

他翻身坐了起來,睜着一雙眼底泛着紅絲的眸,盯着她,冷冷地道:“菩氏,往後你給我記住,我的事,你少打聽!”說完套上屐子,下床,踩着還虛浮的腳步,自顧踉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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