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夕陽如血,殘照的餘晖漸漸隐在地平線下,一個頹敗的院落橫亘在荒漠的大地上,似乎從遠古開始便在那裏,荒涼如斯,頹敗如斯,被世人遺忘。

寒鴉一聲凄厲至極的嘶鳴,伴随着吱呀的開門聲,撲棱着翅膀飛走了。天地間最後一絲光亮也消逝了,幽暗重又籠罩着人世。

一個人卻緩緩從屋子裏走出,走到了這頹敗的院落中。

他腳步虛浮,仿佛踩在雲端,眼睛仍舊看不太清周圍的景致,不停的揉着雙目。

“你總算是醒了。”一個帶着調侃與不屑的冰冷至極的聲音說道。

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是單雄信,而說話的,正是宇文寧。

單雄信看了一圈,卻仍沒有看見說話的人在那裏。

“單雄信,北周大将單登之孫,單禹之子,将門之後,可惜了,一副蒙汗藥,就讓你睡了三天。”宇文寧卻是坐在一截斷牆上,她說罷,拍了拍手,跳了下來,此時,她已脫了扮作乞丐時的破爛衣服,穿着件鵝黃色短襦,月白色褶裙,松松散散挽了個單螺髻,斜斜插着根碧玉簪。

單雄信這才看見了她,漸漸看清了她面容,單雄信的神色更是吃驚不已,“是你?”

“不錯,大興城裏女扮男裝的公子是我,謝柳小店裏的乞丐還是我。”宇文寧一步步向他走過去,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雙眼,那雙鳳目。

單雄信略微思忖,便道:“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宇文寧愣了一瞬,猛地收回目光,道:“因為你是單登之孫,單禹之子,單雄信。”

單雄信腦袋中仍舊有些脹痛,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的,“你剛才說蒙汗藥?”

“不錯,那是個黑店,難不成,你還以為是我給你下的藥?”

單雄信摸了摸身上裝銀子的荷包,早已不見了,腰間的佩劍更不知了去向,思量片時,驚異的神色褪去,面上反而平和,抱拳道:“多謝姑娘相救。”

宇文寧似笑非笑道:“我沒有救你,不過是幫着店裏夥計把你運到了此地,他還給了我幾兩賞銀。”

單雄信漸漸理清了思路,默然片刻,問出了第一個疑惑:“你是怎麽知道我身份的?”

“是你告訴我的,你忘了?”

“單雄信三字确實是我告訴姑娘的,可是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問我的身份。”

宇文寧定定的凝視着他一雙丹鳳目,忽然笑了,“我是大羅神仙,能掐會算啰。”

單雄信自然是不信,一哂,道:“姑娘既然不願意說,就算了,告辭。”言罷轉身便向院子外走去。

宇文寧道:“你以為你這樣就可以走出去嗎?”

單雄信不由站住了,緩緩轉過身,道:“姑娘還有何見教?”

宇文寧道:“你身上沒有銀兩,沒有幹糧,又失了馬匹,而且,三天都不曾吃喝,如果你就這樣走出去,在你找到吃的東西前,你會餓死的。”

單雄信自然相信她說的,因為現在他都很餓,“你說的不錯,可是,你也太小瞧我單雄信了。”

宇文寧微微一笑,“小瞧?我倒是想高看你一眼,可是橫看豎看,卻找不到高看你的地方。”

單雄信不由有些愠怒,聲音平平道:“告辭。”

宇文寧看着他越走越遠,打開了破爛的院門,就要走出去了,她忽然說道:“你真是辱沒了你的血統。”

單雄信饒是素養再好,也受不了她一再的出言不遜,轉身責問道:“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宇文寧輕輕搖晃着手腕,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單雄信冷哂,俊朗的面目上沒有表情,便顯得有些過硬,“請恕在下不能茍同。”

宇文寧面上一凜,遂笑道:“你是要說你單世一門忠烈,寧死不降?那好,你既然不願舍棄忠烈,那道義呢?我守了你三日,你一句多謝就完事了?”

單雄信哼笑一聲,道:“姑娘繞來繞去,無非就是想要我留下,那我就留下又何妨呢?”說着當真轉身回來,坐在了廊下石階上。

宇文寧不禁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從你見到我起,便沒有問我名姓,你難道不懷疑,我與那黑店的老板是一夥的?”

“姑娘如果不想說,我問了也是白搭,至于後者,如果你真與黑店老板是一夥的,就不會守在這裏。”

宇文寧笑吟吟道:“分析的不錯,看來我已找到了一點高看你的地方。”她說着把腳邊地上一個袋子踢了過去。

袋子裏面不知裝着什麽,滾到單雄信腳邊,便停下了,單雄信低頭看了一眼,“這是什麽?”

“雞,你把他弄幹淨,我來烤,這是我們的晚飯。”又順手抛了把匕首過去。

單雄信伸手接了,匕首長不過半尺,式樣古樸,抽出鹿皮劍鞘,只覺寒氣迫人,卻是把難得的利刃,他彎腰拾了布袋,那只雞還在裏面輕輕掙紮着,“你從那裏抓來的?”

“黑店裏偷的,順手牽羊。”

單雄信當下也不再言語,拎着那只袋子向院子裏的井臺旁走去,宇文寧又登上了斷牆,靠着一株老榆樹的樹幹,抱膝坐着,凝視着愈發幽暗的天空,不知道想些什麽。

單雄信從井裏取了水上來,把那只雞剝洗幹淨,便交給了宇文寧。宇文寧早已在一間未倒塌的廂房裏燃了堆火,正是先前單雄信容身的那間屋子。

她從随身帶的行禮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并幾個紙包,打開來,裏面都是調料,她把調料抹在雞肉上,又在外面塗了層油,才把雞架在火上烤。

單雄信看她悉心上料燒烤,腹中便更餓了,宇文寧似乎知道了他心意,從身後包袱裏掏出一塊面餅扔了過去,單雄信笑了笑,“我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宇文寧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歪着頭看着油在雞皮上哧哧冒着小泡,良久,說道:“你不是在潞州嗎?怎麽會到這裏來?”

單雄信兩頰肌肉一動一動,那餅子太幹,他嚼了好久才勉強咽了下去,聽見潞州二字,眸子一動,望着宇文寧,“看來我不得不請教姑娘姓名了?”

宇文寧一手轉動着架上的雞,一手拿了根木棒撥弄着火,頭也不擡道:“你是奇怪我為何對你的情況這麽清楚吧?其實你只需知道我身份便明白了,至于我的姓名,說了你也不認識。”

單雄信又吞咽了一口餅子,老實不客氣的走過去拿起宇文寧身邊的水囊,灌了兩口,“那就請姑娘直言吧。”

宇文寧丢下手中木棒,擡眼睨着他,良久,緩緩吐出了幾個字,“我是北周公主。”

單雄信愣了一瞬,旋即笑了笑,坐回了原處,“東昌府破時,父親得到一個消息,宣帝的幼女,北周最後一位公主,被密密送往了草原十八部,這件事情隋帝并不知道。”

宇文寧淡然一笑,“不錯,是皇姑姑把我養大的,皇姑姑已經被楊堅害死了,我離開草原十八部之前,她告訴我說,讓我找一個人,那就是你。”

單雄信驟然得知面前這位姑娘便是故國公主,雖然故國滅亡時,他只有一歲,沒絲毫印象,可是心中還是一陣翻騰,他定了定神,道:“可是你本該去潞州找我,大興與潞州,根本就是兩個方向。”

宇文寧慘然一笑,想不到他竟然能洞悉了她的初衷,“你猜的沒錯,我是不打算去找你,可是老天爺卻非教我們遇見。”

單雄信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怔怔的望着火光出神。

“你給我的印象并不好,上元燈節,我們遇見了三次,你略顯浮誇,謝柳小店,我是故意試探你,你的表現卻是,冷淡,沒有同情心,就在方才,你又表現出了你另外一個缺點——沒有頭腦。”

“我雖然一無是處,可是你也好不到那去。”單雄信瞥了她一眼,又咬了口面餅。

宇文寧笑了笑,道:“我是你的公主,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

單雄信的表情似乎很不以為然,微哂,“你體內确實流淌着宇文北周最純正的血脈,可惜北周已經不在了。”言下之意便是,你不過一個過氣了的公主,甚至還會被隋楊追殺,有什麽好神氣的!

宇文寧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竟然也生了雙丹鳳眼,宇文寧每次對上這雙眼睛,心頭便會湧起莫名的痛與失落,她冷冷的收回目光,譏诮道:“原來你言之鑿鑿的忠烈,也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随你怎麽說。”單雄信又是這句話,他甚至有些不喜歡與身邊這個女子交談,她總是尖銳又深刻,絲毫不留餘地。如果說妹妹婵盈的伶牙俐齒是毫無心機的純真,那麽她的尖利便是居心叵測的陰險了。

宇文寧又把火上的雞翻了翻,語氣柔和了些,“我們現在共處一個屋檐下,我想,都該收回彼此的惡毒,這樣才能處的更愉快些,我叫宇文寧。”

單雄信吞下最後一口餅子,拍落手上的碎屑,又喝了口水,道:“單通,單雄信。”單雄信的态度并不甚友好。

“你的胸襟也不夠大。”宇文寧看出了他的不友善,可是說罷,忙擠出個笑臉,“我又忘了,不該又挑你的不是。”她想了想,似乎是在找話題,“你接下來準備去那裏?”

窗外的風呼呼響着,似乎要将天地間最後一絲溫暖也卷走,單雄信回頭望了望門外幽暗的月光,道:“還沒有想好。”

宇文寧嘴角勾出絲笑,“烤好了,可真香。”

單雄信嗅着撲鼻的香氣,不覺便勾起了酒瘾,“若是有……”他說了半句,便掩住了,心裏暗暗笑了下,此時此地,怎麽可能會有酒呢?

宇文寧斜着眼看了看他,道:“你是想要喝酒吧?”她伸手在包袱裏一探,便摸出了個葫蘆,搖了搖,“劍南燒春。”

單雄信雙目不由得又亮了些,忽然覺得面前這個姑娘似乎也沒那麽可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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