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天尚未亮,單雄信便醒了,翻身望去,見窗棂裏照進來絲絲縷縷的白光,窗臺上結了層白霜,而身旁的篝火,不知何時已燃盡了。

單雄信大步走出屋子,在門口臺階上伸了個懶腰,就看見宇文寧站在井臺上,腳邊放着半桶水,手中握着個牛角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頭發,蹙着眉頭,似乎蘊滿無限愁思,不知在想些什麽。

宇文寧聽見腳步聲,側過臉看了單雄信一眼,“今天早上吃幹糧,吃完送我去武功縣。”

單雄信心裏詫異,她去武功縣幹什麽?當下也不多問,嗯了一聲,自去屋裏拿了兩個幹巴巴的面餅,坐在門口石板上慢慢吃着,餅子又幹又涼,很難咽下。

“你就不能把餅子放在火上烤一烤,也熱乎些。”宇文寧從他身邊走過,不以為然的說道。

單雄信更是不以為然,只哼了一聲,連腔都懶得搭。

宇文寧在門口站住,忽笑吟吟道:“你越是不情願跟着我,我就偏要你跟着,你若順着我,沒準我一高興,就放你走了。”

單雄信有些愠怒,挑眉道:“我現在要走,你也攔不住。”

宇文寧笑道:“是嘛?那你為什麽還不走?”

“我……”單雄信怒瞪了她一眼,不再言語,于情,她是北周皇室後裔,他不能不照顧她,于理,她雖然說幫着店夥把他運來,還拿了賞銀,可是不難猜到,她也是一時權宜之計,不那樣,何以在強敵之下保全他性命?救命之恩,不得不報。于義,她一個弱女子,他豈能袖手不管?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宇文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握着牛角梳,笑眯眯的問:“我真想知道,忠與義,那一個對你來說更重要些?”

單雄信冷哂,又咬了口餅子,轉過話題,“你不是要去武功縣嗎?還不趕緊收拾東西。”

宇文寧笑而不語,跨進了屋子,不多時,她便收拾停當,走了出來,把手裏的包袱塞進單雄信手裏,“上路吧。”

院子外頭是一片荒冢,寒鴉在墳頭啼叫,枯草上結着厚厚的霜花,荒蕪蕭殺。

兩人走了一程,宇文寧便停了下來,“去武功縣好像不該是這個方向。”

單雄信道:“前面有個鎮子,我們去買兩匹馬做腳力。”

宇文寧沉吟片刻,笑道:“我身上的銀子可不多了。”

單雄信看了她一眼,便掉頭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那正是武功縣的方向。

宇文寧仍舊站在原地,續道:“不過買兩匹馬的錢還是有的。”

單雄信笑嘆了一聲,又轉回來,拿她無可奈何,便也不多言語。

鎮子不太遠,翻過一道土梁,又走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這天正好是集日,鎮上唯一的一條街上擠滿了人。

走了這麽久,早上吃的兩個餅子早消化盡了,單雄信腹中饑辘,聞見街口馄饨鋪子裏飄出的香氣,更走不動路了,只是手中沒錢,只能忍着。

宇文寧隔着攢動的人流,看了眼馄饨鋪子,想起武川集市的那個早晨,同羅成一起,吃的也是馄饨,睹物思人,那一篇雖然早已在心裏翻過去了,可也禁不住要傷神。眼中不油泛起了淚光,她怔怔看了會,展顏一笑,道:“我們去吃馄饨吧。”

單雄信自然是求之不得,笑着擠到攤子前頭,“老板,來三碗馄饨。”

宇文寧找了根板凳坐下,“要那麽多啊?”

單雄信抽出兩雙筷子,在袖子上擦了擦,遞給宇文寧一雙,“你一碗,我兩碗。”

宇文寧看着他遞過來的筷子,又看了眼他身上那件玄色袍子,極嫌棄的瞥着他,皺眉道:“被你一擦,只怕更髒了。”說罷,拿過單雄信手邊放着的包袱,從中取出一雙自備的筷子。

單雄信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老板端了馄饨上來,他便埋頭大快朵頤。

宇文寧撥弄着碗中的馄饨,卻咽不下去,凝視着清湯,心裏卻又想起了那人,湯中漸漸就顯出了一張面孔,相貌俊朗若青山明月,正是羅成。宇文寧心中一陣悲恸,滴下淚來,淚水恰恰落進碗中,碗中羅成那張面孔被打了個粉碎,宇文寧心中更難受,索性丢下了筷子。

單雄信一陣狼吞虎咽,一碗已經吃盡了,擡起頭剛要端過另外一碗,卻見宇文寧對着一碗馄饨落淚,好生納悶,喉頭滾動了下,咽下口中馄饨,終究忍不住問道:“你怎麽了?”

宇文寧忙拭了下眼淚,搖頭道:“不過是被熱湯熏得,你趕緊吃吧,不夠可以再要。”語氣卻和緩了許多。

單雄信怔怔看着她梨花帶雨的面龐,心裏納罕,搖頭道:“夠了,你也趁熱吃。”

兩人吃過飯後,便向街道另外一頭的馬市走去,忽然斜刺裏沖出來一人,一頭撞在了宇文寧身上。

宇文寧不由得哎呀一聲,那人慌裏慌張,拔腿便要跑。單雄信卻一把捏住了那人肩膀。

宇文寧忙道:“算了,讓他走吧。”

單雄信不聽,只冷冷盯着那人,那人分辨道:“你這人幹嘛抓着我,快放開我啊,放開我啊。”

單雄信手中用力,那人半邊身子不由便矮了下去,張口呼道:“救命啊,救命啊,你放開我啊。”

宇文寧皺眉向單雄信道:“我說了沒事,讓他走吧。”

單雄信嘴角露出絲冷笑,伸出手掌,向那人道:“把東西拿出來。”

那人臉上一沉,哼哼唧唧道:“什麽東西,我不知道啊,你這人怎麽不講理啊,快松開手啊。”

街上的人看見這邊有争鬥,都圍了上來看熱鬧,圍着指指點點。

宇文寧看單雄信一臉認真,不似玩笑,心中狐疑,摸了摸懷裏的物事,荷包與玉佩盡皆丢了,原來面前這個人是個小偷,剛才故意一撞,便偷去了她身上的東西。

單雄信伸手便要去向他懷裏掏,那人本來不欲動手,要知道做小偷的,當着這麽多人被拆穿了,以後便在這裏混不下去。此刻,自知遇到個難纏的主,便只好尋脫身之計。他一個肩膀雖然被單雄信抓着,卻也有幾分真本事,只見他身子忽然一轉,單雄信便掏了個空。

單雄信正自詫異,那人肩頭又是一縮,便從他手下鑽了出去,他身材矮小,三兩下便鑽出了人群,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對面屋脊,哈哈笑道:“我偷了你東西,你斷了我在此的財路,我們扯平了。”說着又是一躍,便跳到了那屋脊後頭,不見了。

單雄信被他從手底下逃掉,憤憤難平,轉身便要去追。

宇文寧一把拉住了他,急切道:“他偷去的是兩件要緊的物事,一定要追回來。”

單雄信點了點頭,“你在這裏等我。”抽身便向那小偷跑去的方向追去。

單雄信一個箭步,便踩着一旁的木樁跳上了屋頂,後面卻是一條小巷子,他縱身躍下,一口氣跑到巷子盡頭,可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巷子外是一條小河,河邊有青石板搭的階梯,想來是鎮裏居民日常洗菜搗衣用的,雖然是午後,河水仍結着冰,河對面是片白桦林,樹影映着日光,裏面倒也看不太清。

單雄信一眼看見不遠處一條獨木橋橫在水面上,拔腿跑過去,幾步躍過河面,向樹林子裏追去。

林中積着厚厚一層落葉,林木參天,日光曬不到底,枯葉上仍結着白霜。

單雄信奔跑中,腳下忽然踩空,便跌了下去,卻是個陷阱,上面覆着枯枝敗葉,下面卻積了一尺多深的雪水,雖然結了厚厚一層冰,可單雄信奔跑中落下,力道極大,便直接陷進了冰面下的泥水中,泥漿濺了滿身。

單雄信自認倒黴,那陷阱有一人多深,四壁又滑溜,輕易倒也爬不上去,他雙手撐着兩邊,憋足了勁,才縱了上去。

看着一身泥水,單雄信剛要再去追,忽聽見宇文寧在後面噗哧笑了,“怎麽,着了人家的道?看來這個小偷倒是很有頭腦,在這鎮上作案,早就籌劃好了逃跑的法子,我看你也別追了,沒準前面還有陷阱等着呢,我們想別的法子吧。”

單雄信一想不錯,“看來我們要在這小鎮上耽擱幾日了,你包袱裏是不是有男裝?先借我穿穿。”

宇文寧忙把包袱藏在了身後,裏面确實有三套男裝,一套是她穿過的羅成的舊衣,還有兩套,則是她親手為羅成縫的。

單雄信皺了皺眉,“我是為了追回你的東西才掉進陷阱的,你既然這麽小氣,也罷,東西你自己去找回吧。”

宇文寧面色有些猶豫,剛要反唇相譏。單雄信挑眉一笑,伸手拉過了她手裏的包袱,宇文寧伸手去搶,單雄信卻高高舉起了手,宇文寧踮着腳夠了幾下夠不到,反而惹了單雄信一陣大笑。

宇文寧愠惱,揮手便要打,單雄信掉頭就跑,宇文寧自知追不上他,在地上跺了跺腳,索性不再追,臉色鐵青。

單雄信見她不追來,便打開了包袱,宇文寧遠遠瞧着,緊張喊道:“不許碰那件玄色的。”

單雄信見裏面果然有一件玄色的,卻是件舊袍子,另外有兩件水青色的袍子,卻是簇新的,他擡頭瞥了宇文寧一眼,莞爾道:“有新的,誰要穿舊的。”取出那件夾袍子,站起來便要寬衣。

宇文寧嫌惡的瞪了他一眼,忙轉過了身,斥道:“光天化日之下……一點禮儀廉恥都不懂。”

單雄信呵呵笑了兩聲,“我這叫不拘小節。”說着也背轉過身去,脫了身上髒袍子,換了新的上去,洋洋自得道:“這件袍子我穿着還蠻合适。”

袍子他穿着果然大小寬窄十分合體,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他本就生的劍眉鳳目,生的英挺硬朗,穿上這件水青色袍子,硬朗中反而有了幾分碧水春山般的婉轉,宇文寧心中卻五味雜陳,對上他那雙鳳目,更是勾起了往事,便轉過臉去不看他。

單雄信只道她生了氣,“好了好了,我脫下來就是了。”

宇文寧嘆了口氣,“不用了,你穿着吧。”淚水卻是無聲落下,又忙悄悄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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