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王伯當把單雄信引入一個偏僻的院落,便離去了。山中夜來幽寂,單雄信在廊下略站了站,只覺得森然的寒氣迫人,便進屋中去了,桌上燃着一燈,照得室內籠罩在一種淡黃的光暈裏。單雄信剛要在桌旁坐下,有兩個童子端着飯食走到門口,恭敬的道:“單公子,師兄教送來的。”

單雄信腹中早餓了,忙叫他們進來,兩個童子放下食物,便退下了。

單雄信看菜是四色素菜,酒也只一壺,白米飯倒是不少,雖然吃着無味,說不得只能将就。

正一陣風卷殘雲,卻聽到咚咚兩聲叩門聲,單雄信一擡頭,就見宇文寧不待他答應,便已緩步走了進來,仍舊穿着別時那件鵝黃色的上襦,月白色長裙。

單雄信望見她,便想起了方才石林中的情景,心中又是慚愧又是煩亂,臉上難免有些發燙,為求掩飾,他忙拎起酒壺又斟了一杯,倉惶灌了下去。

“單通,你臉色怎麽怪怪的?”宇文寧學着單雄信的樣子,在他對面盤膝坐下,目光閃爍,緊緊盯着他。

單雄信頭也不擡,刻意避開她目光,悶聲道:“看來你在這裏還不錯,如果不需要幫忙,我先下山了。”

宇文寧哼笑一聲,舉目望着燭臺上的火苗,“你以為這麽輕易就可以走了嗎?”

單雄信遲疑片刻,挑了挑眉,“你若不願意走,留下好了。”

宇文寧握着茶壺倒了杯水,卻也不喝,雙手握着杯子,溫潤的瓷與她指上幾近透明的膚色交疊映出一種柔和的光芒,她垂目打量着杯中微微波動的茶水,“單通,我以公主的身份邀請你,與我一道推翻隋楊,你可願意?”

單雄信一時愣住,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宇文寧一雙眸子,如果說他從前不曾了解過宇文寧,那麽此刻,面前之人更是讓他看不透,讓他覺得陌生,因為他從未想過,她的野心,她對于權利的*,或者說她對北周的懷念與對隋的仇恨如此之深。

宇文寧也一瞬不瞬的注視着他,眼中寫滿了篤定,熱忱,還有……*,似乎橫陳在她面前的,是一整座江山。

單雄信看了一會,抽回了目光,反問道:“朱門豈是托身處?”

宇文寧略思忖片刻,眉頭蹙了蹙,轉動着手中杯子,揚眉問道:“這麽說,你是不願意了?”

單雄信點了點頭,倒出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宇文寧也抿了口茶,仍舊握着杯子,似笑非笑,語帶奚落,道:“你祖上歷任北周護國大将,就真的不想恢複你姓氏的光輝嗎?我曾經說你不識時務,你以不能茍同反駁,那麽你的忠烈呢?你的血性呢?你父為守北周最後一城血戰七晝夜,不降,不屈,與城存亡,你卻以朱門不能托身為藉口茍延殘喘?你對得起他嗎?你對得起你的姓氏,你體內流淌的血嗎?”宇文寧越說越是激動,她一手撐着桌子,半個身子探過桌面,鼻翼幾乎貼到了單雄信面上,咄咄逼人的盯着單雄信。

單雄信凝着她的眸子,絲毫不為她的氣勢所迫,驀地,轉過了臉,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緩緩道:“滅隋複周,若是能成,接踵而來的便是鋪天的權勢與富貴,如果我答應你,也許是一種正義的選擇,可未嘗不是一種利益的選擇?或者說,是正義與利益的完美結合。我為我的姓氏自豪,我更熱愛我的血統,我也立誓要為父報仇,可是,政權可以為了利益誤殺我出賣我,但是我的姓氏不會,我的血統不會,我的父母更不會。所以,公主,請恕我只能效忠我的血統,而不能效忠你的皇權。”

宇文寧緊緊盯着他,良久,愠怒道:“你,你是膽怯,懦弱,你怕失敗,怕死,你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父輩的抉擇。”

單雄信瞥了她一眼,緩緩搖了搖頭,握起酒壺又倒了杯酒,“公主,你可以用你已不複存在的皇權殺了我,更可以用你的尖銳與刻薄奚落挖苦我,可是,你休想說服我。”

宇文寧被他噎得倒吸了口氣,登時惱羞成怒,她跺了跺腳,一把抓起單雄信的酒壺,高高舉起,砸在了他腳邊,酒汁四濺,瓷瓶脆響,碎了滿地。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解她一腔怒氣。

可是,在那酒瓶脆響着炸開時,宇文寧臉上的怒氣卻沒了,四目相對,她的眸子裏帶着點急迫的殷切之意,嘴唇一張一合,極輕極輕的對單雄信說了一句話。

單雄信愣了那麽一瞬,随即拂袖冷哼,指了指門外道:“道不同不相與謀,單某明日便會離去,你自己留在這裏,與那寒松真人商讨滅隋大計好了。”

宇文寧眉梢重又挂了幾許怒火,指着單雄信冷笑,“單通,你真是玷污了你的血統,更玷污了我對你那一眼高看,不過,我宇文寧不是這麽容易認輸的,我會說服你,一定會。”

單雄信望着她急急的走出屋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頭。他心頭有些恍惚,方才,她是說過那些嗎?還是自己聽錯了?

宇文寧剛走出單雄信所住的院子,就見一人挑着燈籠迎面走來,燈籠裏淡黃的光暈照在地上,清寒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

宇文寧緩緩止住了腳步,“只怕你師父要失望了,他不是一個可以說服的人。”

王伯當也停了下來,隔着丈遠的距離,宇文寧看不太清他的神情,更看不透他那雙眼睛後的眼睛。

“有勞宇文姑娘了。”王伯當遲疑了一下,才答。

宇文寧略點了點頭,緩步向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宇文姑娘,師父他沒有多少耐心,希望你快點,不然,你那位朋友……”良久,王伯當忽然提醒了一句,他似乎想說的更多些,似乎又有所顧忌,欲說不說的。

宇文寧沒有再回頭,輕輕答了句,“多謝。”

四更天的時候,連最後一點燈火也熄滅了,天地陷入一片幽暗。

單雄信循着水聲,走到了那條飛瀑下面,水勢太急,反而沒有結冰,一朵水花落入單雄信頸間,涼涼的,癢癢的,這種感覺他前一晚才嘗過,一時有些恍惚。

他舉目四顧,不見半個人影,又等了一會,仍不見人來,便有些着急,心中暗暗後悔,不該信了宇文寧那句話,她當時說“四更,瀑布,切切”,莫非是在耍自己?

他正在猶豫還要不要等,忽聽一旁石頭後面響起了窸窸窣窣之音,卻是宇文寧提着裙裾緩緩轉了出來。

宇文寧打量着他,淡淡道:“你方才一定是在後悔?”

單雄信被她一語點破,有些不自在,盯了她一眼。看來,她方才故意不出來,卻是在試探自己。他心中有些郁悶,可能是自己狹隘,可是他确實不喜歡與太聰明的人打交道,尤其,那個人還是個女人。他心裏暗暗籌劃着,這次救了她出去,送她到了武功,便離開,以後兩不相幹,再無糾葛。

“你這會一定是在想着如何擺脫我吧?”宇文寧笑吟吟的問,問過後,她自己也有一絲怔住,自己從前并不是個不留餘地的人,現在是怎麽了?為何變得越來越敏感,防範,尖刻?只是因為羅成的食言?她想了會,斂住笑容,正色道:“單通,謝謝你來救我,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單雄信知道在這裏雖然仗着瀑布聲音大,可以掩住他們說話的聲音,可還是随時都可能會被寒松真人及那個王伯當發現,見宇文寧說到了正題,也暫時放下了心中的計較,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先說找我來有什麽事吧?”

宇文寧道:“那個寒松真人我已經見過了,他是北魏後裔,他想要借助我的身份,恢複他北魏天下。”

單雄信道:“這個我知道,你是怎麽打算的?”

宇文寧一笑,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要複國?”

單雄信微哂,道:“你的抱負我可不敢随便揣摩。”

宇文寧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熱諷,道:“如果我們答應他,也還罷了,可是如果不答應,顯然,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現在要想法子逃出去,而且還是走的越遠越好。”

單雄信打量着她,“所以之前,你都是在演戲?”

“對,他們派了很多人在監視我們,不如此,我們一點機會都沒有。”

單雄信思忖片刻,道:“我跟那個王伯當較量過,他箭法了得,如果只是我自己,還有幾分勝算,可是帶着你,我沒把握能全身而退,更何況,徒弟已經如此了,寒松真人的功夫就更高深莫測了,而且這山中,除了他們兩個,應該還有不少其他門人子弟。”

“你打算怎麽辦?”

單雄信不以為然道:“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見機行事吧。”

宇文寧不知想起了什麽,她沉吟良久,道:“我總覺得王伯當這個人怪怪的。”

單雄信道:“我之前遇到一個黑袍人,也就是指點我來此的那個人,他提醒我,要多留意王伯當……”正說着,他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凝神聽,正是朝這邊瀑布走來,不由得一個激靈,一把拉着宇文寧閃到了先前她藏身的那塊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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