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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寧換好男裝,掀開簾子,緩步走向羅成,“你覺得如何?像不像?”她手指繞着發絲,又道:“我以前在大興城的時候,也穿過男裝,可惜我不會束發,要不,你幫我束吧?”

羅成道:“你身量不高,穿了這寬寬松松的男裝,顯得更清瘦了,不過扮作我的書童卻正好。”

宇文寧抿嘴一笑,從袖間摸出那把羊角梳,塞到羅成手裏,拉着他走到妝臺前,三兩下便散開了頭發,望着鏡中的羅成,道:“誰要做你的書童了,快點,幫我把頭發束起來。”

羅成打量着手中的梳子,遲遲才動手,動作生澀笨拙,神情卻十分專注。

宇文寧笑盈盈的打量着鏡中的羅成,“我從小在草原十八部長大,不知道你們漢人的規矩,是不是男子不可以給女子束發?”

羅成不答,卻反問道:“難道在草原十八部,男子可以幫女子束發嗎?”

這一問倒把宇文寧問住了,她那裏又知道草原十八部的習俗了,她不過是見羅成遲疑,她又不知道隋朝的風俗,才這麽問的。宇文寧鼓鼓嘴巴,胡攪蠻纏,“你先告訴我,我再告訴你。”

羅成無奈,淡然笑道:“規矩都是死的,事急從權嘛。”

她本來想說,束發又是什麽要緊的事,披頭散發就不能出門了嗎?可是他的手指漸漸靈活起來,指肚不時觸碰到她額頭鬓角耳垂,從他手指上傳來的體溫是那麽柔和而令人心安,她便不再糾纏方才那個問題,緩緩的閉上眼,連日來內心的矛盾終于化解,她也終有了最後的答案。心理上,她并不是表面上這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孰輕孰重,她掂量的清楚。

良久,她夢呓般的說道:“羅成,我們去武功把姑姑交給我的事情辦完了,就一起去幽州吧。”

羅成用一條墨色絹帶把她的發髻束好,才說道:“早上不是還說想去蜀中嗎?”

宇文寧望着鏡中的自己,清清爽爽,不過确實如羅成所言,過于清瘦了些,她轉過身,仰起臉望着羅成,柔聲道:“我想先去瞧瞧你長大的地方,蜀中以後再去。”

羅成寵溺的望着她,含笑應允,“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走吧,飯菜都要涼了。”

宇文寧拖着他的袖子,随他走到桌旁,一眼瞧見有酒,先斟了一杯,放在唇邊咂了咂,笑道:“這酒很不錯呢。”

羅成在她身旁坐下,笑問道:“寧兒,你是從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宇文寧夾了一筷子菜,不以為然輕快的說道:“自學成才,從小就會啊。”答過了,忽然想起在盤龍鎮時,她與單雄信在那木槿林裏夜夜醉酒,日日厮磨,想來羅成都是看在眼裏的吧,只是不知,他此刻,心裏會作何感想。

其實單雄信對她有情,她不是不知道的,如果沒有先認識羅成,她應該會喜歡上他吧,在那片荒宅裏,她一再出言逼迫,他最終也沒有拂袖而去,那時,大概就生出了幾分好感吧。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昨晚又做了那個夢,夢裏他那雙鳳眼熠熠生輝,在千軍萬馬中救起她,那一瞬她怦然心動,那樣的心動讓她着迷,也讓她茫然,那是現實中不曾有過的心動。如果是羅成,跟他在一起為什麽還會做那個夢,如果不是他……單雄信也生有一雙鳳眼的,那個武将會是他嗎?宇文寧不禁有些迷茫。

“寧兒?”

宇文寧驀地回過神,手一松,夾着的菜掉在了地上。

羅成眼中閃過什麽,宇文寧沒有看清,他已掩飾過去了,他夾了些菜放在她面前的碗裏,“快吃吧。”

宇文寧心中不可抑制的對他生出幾分愧疚,沖他笑了笑,匆匆低頭吃菜。不是已經做了決定嗎,他到底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吧,想到這裏,她又釋然了些,可是心裏翻來覆去,終究是,意難平吧。

她不覺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羅成,你什麽時候教我射箭吧?”

羅成想想,慢條斯理說道:“嗯,等到了幽州,讓張允幫你做一把小弩。”

“為什麽要小弩啊?我想用你的大弓。”

“你身量矮,臂力不足,用不了大弓。”

宇文寧撅起了嘴,“你嫌棄我矮?”

羅成忙解釋道:“沒有,我的意思是你身量不夠高,用大弓不方便,小弩更适合些。”

宇文寧跺腳,“說來說去,還是我不夠高嘛,就是嫌棄我矮。”

羅成張口結舌了半天,無從解釋,又辯不過她,索性換了個話題,“寧兒,你說上次幫我做的兩件衣服遺落了,要不再幫我做一件?”

宇文寧哼道:“你現在不是有衣服穿嗎?”

羅成悻悻道:“那算了。”

宇文寧狡黠一笑,嘴裏雖然那樣說,心裏已在尋思着用什麽料子花色了,可是想來想去,腦海中總是那個小鎮外樹林裏,單雄信搶了她包袱裏的衣服試穿的樣子……

初春的夜仍極涼,孤月高懸,呵氣成霜。

單雄信與拓跋鈞兩人在一農家借宿,晚餐只有薄粥野菜,用過後,那農婦自去收拾,這會休息還嫌太早,兩人遂步出院子,在田埂間閑走。

拓跋鈞跟在單雄信身後,忽然沒頭腦的說道:“爺爺行事素來都留有後招,我猜不出他這次的後招是什麽。”

“你這一路上都不說話,原來是在猜測你爺爺的心思,以前你也常揣摩他的心思嗎?”

拓跋鈞苦澀一笑,“在他面前,我一直都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雖然他是我爺爺,可是我們之間卻沒有普通人家爺孫間的親情。”

單雄信不知怎麽就想起那個清早,她緩步走到懸崖邊,臨淵結發,如臨深淵,他還清晰的記得自己那一瞬的心驚,那她當時又是何心境呢?難怪她性子清冷,原來是骨子裏太過寒涼。單雄信不禁同情的望向她。

拓跋鈞淺淺一笑,緩緩續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大師兄,他腦子有些問題,其實,我該稱他一聲堂兄的,他叫拓跋铮,是我伯父的長子,我很小的時候,他還好着,每逢下雪,他都會帶着我去摘白梅花,後來,好久好久,大概一兩年,兩三年?久得我都不記得了,我都沒再見過他,後來再見面,他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時不時會發病,每次發病,爺爺就讓二師兄把他關起來。我時常想,我們這些師兄妹,大概,也只二師兄最合爺爺的心意吧。”

單雄信想起那晚他隐身石後,聽見拓跋铮與王伯當的對話,後來拓跋鈞出現,拓跋铮便表現的有些失常,他們兩個顯然是有事瞞着拓跋鈞,莫非,他在拓跋鈞面前都是裝的?如果真是這樣……單雄信沒有說破,他不忍打破拓跋鈞心裏那唯有的童年美好記憶。

“北魏早都不在了,可是我們卻須臾都擺脫不了這個噩夢。”拓跋鈞不覺嘆了口氣,神情顯得極其無望。

單雄信不知道怎麽勸慰她,只能陪她默默走着,遠處田野間有幾株樹,光禿禿的,在靜谧的夜色中顯得甚是突兀。

拓跋鈞面上表情忽然變得極其痛苦,她撫着胸口慢慢蹲了下去。

“怎麽了?”

拓跋鈞冷笑了數聲,面色凄然,“原來這就是他的後招,可是他千算萬算,卻算不到,宇文姑娘已與我分道而行。”

單雄信滿臉困惑,“到底怎麽了?”

拓跋鈞緩緩站了起來,臉上的痛苦之色已不見了,“我們太白一脈有一種子母蠱,是用來追蹤敵人的,所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子蠱與母蠱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線,不論千山萬水,都無可遁形。爺爺在我體內中的正是子蠱,不論我走到哪裏,他只要催動母蠱,便可知道我行蹤。這種蠱中在身上,本來是不會輕易被寄主察覺的,方才我催動內力,便感受到了他的反噬。難怪我們在隰桑莊才一宿,追兵便趕到了。”

單雄信想起盤龍鎮的那晚,拓跋鈞挾持楊素掩護他們離開,拓跋雄嘴角那麽難解的笑,原來,他早都籌劃好了。他思量片刻,道:“那要如何才能去掉?”

拓跋鈞嘴角仍挂了絲冷笑,“一旦中入,便終身難除,不過母蠱死掉,子蠱也會失效,現在母蠱在爺爺那裏,想要毀掉很難。單大哥,你走吧,我接下來會去大漠,你只要避開那個方向,他們便找不到你。”

單雄信哼笑一聲,道:“你這個主意很不錯,不過我不打算讓你獨自去大漠。”他望了眼遠處的虛空,眼中閃過什麽,停頓那麽一瞬,才又接着說道:“要去,也是我陪着你去。”

他說罷,微低着頭凝着拓跋鈞,拓跋鈞心中一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月色如霜,她微垂着眼,眼角的墜淚痣晶瑩若琥珀,搖搖欲滴,使她清寂的面容顯得生動起來,在夜色中綻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美。

單雄信胸中有那麽一瞬的窒息,才舒緩過來,他頓了頓,道:“走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拓跋鈞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不,不行,我了解爺爺的手段,你不知道,在太白山上,那個山洞裏,有很多酷刑,那些酷刑,只怕你想都想不到。五歲的時候,我親眼見到一個人被他折磨死,那個人死的好慘,好慘……不行,你必須與我分開走,我不能連累你。”她如一頭驚慌的小鹿,眼神裏全是慌亂與恐懼。

單雄信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柔和且堅定,“不是你連累我,而是我一直在連累你,不用怕,即使再恐怖的酷刑,若是兩個人一起來承受,也就沒那麽可怕了。”

拓跋鈞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眼中的淚卻如珠子般滾落,她将臉深深埋在單雄信的胸口,輕聲啜泣。

她當時選擇幫助他們,心理上竟是背負着如此大的壓力,單雄信當時只道平常,此刻心中滿滿的都是愧疚,她默默的竟替他們擔了如此多,單雄信胸腔中忽然一熱,對她的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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