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漆黑天色籠罩皇宮, 青石板成塊鋪地, 李煦騎馬回宮時已經過了宮禁時刻, 他是太子, 得了命令在外辦事,卻不代表他能肆意闖宮。

他勒住馬繩,馬蹄在厚雪間落下蹄印,飄雪落在他的肩頭, 侍衛進去向皇帝通報。

皇帝去年就有退位的心思,被長公主勸了回去, 這一年多來雖依舊醉心政務, 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勤政。

李煦進殿時便聞到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 有些重。

他不常生病,并不喜歡這種苦澀的味道, 除了鐘華甄身上的。鐘華甄雖是個藥罐子,但她身子的藥味和別人不一樣, 很好聞。

皇帝才四十多頭發就已經發白, 他剛剛睡下沒多久, 聽到李煦過來, 讓人點燈, 服侍起身。

屋內明黃幔帳垂下, 皇帝靠着床圍, 老總管給他後背墊上枕頭, 皇帝擺擺手, 讓他下去。

張相位高權重, 雖退居幕後,但仍舊有不少官員同他交好,他出事的消息快在京城傳開,皇帝也知道,下了口谕去相府,要李煦嚴查。

李煦撩袍跪下,抱拳道:“外祖父曾經想對華甄不利,外祖母覺得他會因此殺人,一直咬定這件事是華甄所為,我不信,待在相府裏找證據,結果找到封信,寫着和威平候相關的東西,所以我立即趕回皇宮,想要問問父皇,信上所言是否為真?”

皇帝攥拳咳了聲,他讓李煦把信呈上。

李煦起身,将信遞了上去,皇帝接過後,只是看了兩眼,便放在一旁,問:“你想做什麽?”

李煦低頭道:“望父皇告知真假。”

皇帝十分寵愛長公主,這點誰都知道,連繼皇後都不敢招惹她,長公主做得再過,到皇帝嘴邊都只是哈哈大笑後的一句怎麽還像以前的直性子,別的再多,也不過是擡手制止,從不罰她。

皇帝沉默許久,開了口:“當年是朕的錯,與你外祖父無關,他素來忠君,今天做出的事,朕也剛剛知道。”

當年皇位之争激烈,死了好幾個皇子,慶王五大三粗,到最後卻是最得先帝喜歡的。

皇帝只是個普通皇子,但慶王的心眼小,眼睛裏容不下威脅,皇帝那陣子遇過的刺殺,大抵是這輩子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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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平候不打算成親,情事之上流連妓坊青樓,紅顏知己數不過來,和他門當戶對的世家女也沒人敢嫁他,只有長公主。

他和長公主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甚至約過姻親,長公主那時也不過才十幾歲,為他咬牙嫁給了風評不好的威平候,把自己一輩子都賠上了。他有愧于她,所以他登基之後,便立馬認她為義妹,封她做長公主,為她撐腰,倒沒想真成全一對恩愛夫妻。

可皇帝和慶王到底是兄弟,容不下威脅的存在,但他動手之後沒多久就後悔了,威平候并沒有反叛之心,大薊朝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平穩,他資質平庸,勤不能補拙,諸侯勢力越發強大,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李煦低着頭,知道皇帝那話就是間接承認。李煦是聰明人,由威平候便想到當年長公主早産,他再問一句:“華甄出生當年,長公主中過毒,是父皇的意思?”

長公主那時雖因張相和威平候的原因同張家關系不好,但和先皇後卻是好友,常到在先皇後寝殿陪伴,也正因此,長公主才覺得是先皇後下的毒。

皇帝安靜良久後,才低聲道:“那藥只會傷及孩子,對母親是無害的,朕也不知道威平候的死對她打擊那麽大。”

他既然不想留威平候,自然也不會想留他的孩子,後來才發覺留下那孩子是好的,青州需要鎮定。

李煦薄唇抿成一條長直的線,他身體站得直,如挺拔青松,道:“知外祖父和父皇為江山着想,但煦兒不是廢物,若需要控制底下一個體弱的臣子來穩定皇位,那這位置遲早是別人的囊中之物,不要也罷。生殺予奪應在我手,權掌天下大勢才是我願。”

皇帝知道李煦厲害,但他能說出那些堪稱自大狂傲的話,卻是皇帝沒想過的。他愣了好久,才恍惚說:“你這性子,和朕不像,和你母親也不像。”

李煦俊俏的面孔透出冷硬,明明一年多以前還混雜一股少年氣,現在卻已經像個成熟男人,穩重冷靜。

“外祖母那邊會得到這封信,是非恩怨與我無關,我會完成外祖父對我的期待,父皇與長公主的事,也請不要牽扯到我和華甄。”

皇帝看着他,深嘆出一聲,道:“當年讓華甄做你伴讀,本是想要你與青州搭線,同時也讓鐘家日後得你庇佑,倒沒想過你們關系會好成這樣。”

威平候的死對長公主打擊極大,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張相忠于他,所做一切都為穩住朝政。

他不可能把這件事說出去。

李煦跪下,朝他磕了個頭,直言道:“我與華甄約過不瞞對方,這事我會告訴她。”

他性子向來直白,只要不想,便不會推托搪塞,也不會白白任由人利用惹不想要的麻煩,無論是誰。

皇帝嘴唇微動,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疲倦擺手,讓人把他領了出去。

老總管把李煦送出去後,回了皇帝寝殿,遲疑道:“陛下,太子殿下他……”

“任他吧,日後也該他自己來,”皇帝聲音倦怠,“長公主快回來了?”

“聽說快到京城了。”

皇帝胸口一悶,連咳出好幾聲,喝了放在旁邊備置的藥才緩過來些。

張相之所以能那麽順暢查到鐘華甄出生時的消息,因為皇帝先他一步動手,張相只不過是順着皇帝查探的線一直往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皇帝查那時,還沒有小七的存在。

李煦在去相府之前先回了趟東宮換衣服,那時候天才剛剛露出一點曦光,鄭總管迎他回屋,李煦擡手讓他們下去。

屋裏燃火爐子,噼裏啪啦燒得響,一旁紅木圓凳擺碗熱乎的白粥,他一天一夜沒睡,坐在床榻上,手揉幾下寬肩,從懷裏拿出另一封信。這封信寫着時間,是在幾年後,大抵是讓他不要随意開。

現如今皇帝那邊都已經承認,也沒有比之更為嚴重的事。

張夫人那邊需要交代,鐘府也要個解釋,什麽都得弄清楚,刺殺張相擾亂計劃的人,定不是普通人。

他拆開信後,順手拿起旁邊白粥喝一口,也就只喝了這麽一口,頓在原地。

……

鐘華甄一大清早醒來便讓人備馬車去東宮,她今天依舊穿一身厚實衣袍,披灰羽大氅衣,手裏抱一個暖手爐,幹淨精致的面龐帶有一絲焦急。

時值亂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鐘華甄覺得那個人不可能遠來京城,可那聲音着實讓她後怕。

鄭管家許久沒見她,一邊讓人去寝殿禀報,一邊領她進去,還和她寒暄兩句近來可好。

鐘華甄和李煦熟,進東宮沒有那麽多禮數,她尚不知道李煦那裏看見了什麽,只是想趕緊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京城進了突厥皇室。

“世子來得巧,太子殿下從陛下那裏回來沒多久,現在剛剛沐浴完,”鄭總管告訴她,“他沐浴時沒讓人伺候,但我瞧他臉色,似乎不太好。”

路上的雪被太監掃到青石板兩邊,鐘華甄腳步一頓,問:“昨天晚上确實有點冷,他着涼了?”

鄭總管搖頭,“殿下沒請禦醫,看起來不像。”

“大抵是遇上煩心事,”鐘華甄頓了頓,“我今天來,便是要和他說張相的事,我突然想起自己那時聽過一點動靜,覺得蹊跷。”

鐘華甄大多數時候都生長在京城,在旁人眼中不可能認識跟突厥有關的人,更不可能告訴李煦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是誰。

她也沒必要指出具體的人,只要和李煦說她聽見突厥話,他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一個小太監匆匆跑過來,中途沒踩穩,摔了一跤,扶着臀起身,見到鐘華甄後又行禮,道:“回禀世子,太子有令,他要詳查張相的事,讓您今日先回去,殿下不想見你。”

鐘華甄心下一驚,以為李煦是查到有什麽不利于她的證據,問道:“太子殿下可說了原因?我此次前來是有事禀報。”

這太監還沒張口,又有一個小太監跑過來,剛出回廊就喊:“太子殿下邀世子相見!”

鐘華甄愣然,看了一眼鄭總管,鄭總管同樣一頭霧水。

回廊曲折,雲海紋爬雕梁,那個小太監跑出一身熱汗,氣喘籲籲到鐘華甄跟前說:“太子殿下方才變了主意,讓您去一趟。”

方才那太監氣還沒喘勻,這個也是跑着過來,鐘華甄手微微抱緊手中暖爐,覺出一絲不對勁,鄭總管也是頭次遇到李煦這樣,打圓場道:“許是殿下有什麽話想對世子說。”

鐘華甄體弱的事整個東宮都知道,張相的事或許和她有關,但說她怒意上頭親手殺了張相,這不太可能。

百姓之中現在也在議論這種事,若鐘華甄從相府走後張相出事這或許能談論些怪異,但她在現場,被陷害的概率就大了很多。

沒人那麽傻,會跑到別人家鬧事還不走。

李煦的寝殿鐘華甄來過無數次,他從小就不怕冷,覺得沒必要燃太多爐子,屋子裏也不像別處暖和,後來鐘華甄實在覺得太冷,他才讓人加了幾個。

太陽才剛剛升起不久,寒冷的風卷雜雪,兩個太監為她推開殿門,鐘華甄走進去後,他們又關上避風。

鐘華甄回頭看一眼,懷裏抱暖手爐慢慢往殿內走。

屋裏的帷幔是放下的,透進窗牖的亮光被遮掩住,李煦身着幹淨單衣坐在羅漢床上,單腿踩床沿,一手搭在膝蓋上,面無表情地看鐘華甄走近。

他一句話也不說,四周生出一種寂靜的沉悶。羅漢床的小幾上有封信,信邊擺一碗冷粥。

方才的反常已經讓鐘華甄生出戒備,他這種模樣更讓她覺得出了事,鐘華甄在腹中慢慢斟詞酌句,開口道:“我這次來,是想同殿下……”

她話還沒說完,那碗冷粥便被狠狠掃落置地,發出碎裂的響聲。

鐘華甄被吓一跳,後退一步。

鄭總管聽見動靜,連忙跑進來,被李煦冷冷地一聲滾驚得後背發涼。

鐘華甄心跳加快幾分,輕聲道:“是我惹怒了殿下,鄭總管先出去吧。”

鄭總管猶豫一下,行禮退下。

鐘華甄不知道李煦到底在發什麽脾氣,但這時和他硬碰硬不是明智之舉。

李煦視線看向她,他冷淡的聲音裏帶着火氣,說:“你果真是最能摸我脾氣的人。”

鐘華甄低眸道:“若是我做錯什麽事招惹殿下,殿下直說就行。”

“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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