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時外九
這天林沂上的B班,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六點。
兩三點的超市場門可羅雀,只有不愛睡午覺的小孩子将這裏當成了游樂場,玩瘋的時候偶發出一兩聲尖叫,使正打着瞌睡的林沂瞬間清醒過來。
林沂不喜歡小孩子,甚至可以說是讨厭,即便他們個個生了副讨喜、能迷惑人心智的面孔,可他總能一眼洞悉他們的本質,是披着天使喚外皮的惡魔,将你畢生的精力掏空,使你喪失自我。
他是個太自我的人,另一種說法就是自私。
一個過于自私的人如何能讓自己被一個貿然出現的生命所拖累?
三點半的時候錢多多來了,從一旁搬了箱農夫山泉坐在旁邊,因這天林沂又站的側門,所以兩人說起話也方便很多。
下午的蔬菜多是打過折的,買的人多是一些吃過苦又懂得如何過日子的老人家,期間一個牙齒只剩兩三個顆的老太太來結帳,商品掃完後發現錢不夠付。
差得也不多,就一塊錢而已。
“把這個退了就夠了。”林沂依循着平日所積攢的工作經驗給她建議。
老太太說:“我現在等着回家做飯,要不菜我先拿走,那一塊錢一會兒我給你送來。”
林沂的腦子裏從來就缺少那根尊老愛幼的弦,毫不退讓且有些不耐煩的說:“我們超市不賒賬,你要麽先回去拿錢,要麽就退一樣,不結清帳東西是不能拿走的。”
“可我孫子馬上就要放學了,我得去接他。”
“那你可以接完了再過來啊。”
“我孫子一回家就要吃飯,等不得的。”
“……”耐心不費吹灰之力便被耗光,林沂懶得跟他糾纏,索性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錢多多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這時終于按捺不住,從口袋裏摸出一個鋼镚,遞給老太太:“奶奶,我這兒有。”
老太太趕忙接過錢,一笑便露出萎縮的牙床,她拉着錢多多的胳膊說:“後生崽子,還是你好,下次來了我把錢還你。”
錢多多笑着說沒關系,接着便從一旁抽了個袋子為将臺面上的菜裝好,親手遞到老人家手裏。
待人走後,林沂先聲奪人:“你錢多是吧!”
錢多多故意曲解其意:“對啊,我是叫錢多多啊!”
林沂冷笑一聲:“能不能收收你的善心,這方圓幾裏內還沒人需要你的救助,就這些個老頭老太太十有八九都是倚老賣老,自以為是弱勢群覺得體理應要受到別人幫扶,你行的是善心,遂得卻是他們愛貪小便宜的心理,你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可別人只會把你當成傻子。”
自十年前起,超市的袋子就在實行收費制,錢多多抽的那個袋子收費三毛,這下林沂便更不依不饒的對他說:“麻煩你把剛才袋子錢也給一并掏了吧!大善人。”
錢多多明顯沒料到他會連發炮彈說這麽一大通,直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而林沂則因方才的一通激憤言詞變得臉紅耳赤,可從眼神裏流露的冷漠,卻似積攢了好多年。
是看破人性炎涼而生成的冷漠。
“俗話說贈人玫瑰,手有餘香,就一塊錢而已,你犯得着這麽較真?”
他只知道人心叵測各自為利,一個個要看電視劇淚流滿面,卻又能面無更讓在他身後操刀。而‘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諸如此類極心靈雞湯的語言,對于像林沂而言哪怕看得再多也無法灌輸進去絲毫。
林沂似聽了個極好笑的笑話,連着笑了好幾聲,卻都并非發自肺腑。他抱着胳膊斜靠在牆壁上,有些輕蔑的說:“你還小,等你懂得再多一些,就會發現這世界是怎樣的不堪入目。”
這句話使錢多多的心震顫了一下,不是因為那句‘你還小’,而是因為那句‘不堪入目’。他感覺眼前的這個人雖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卻又有太多的觸不可及,而那些造就他産生這些偏激想法的歲月是他不曾參與的。
卻做不到任他自言自語而不造一詞,錢多多慣性的扶了扶眼鏡:“要是再多一些,就又會發現美好。”
林沂沒有急着去推翻他,雖是不為所動的樣子,肚子裏卻已準備好了一籮筐的話。他等着用自己的方式來闡述他所領略到的這個世界。
不巧的是這時有人來買單,及時而利落的化解了這場因一件小事而起的口舌之争。
一分鐘的過渡期,讓錢多多覺得再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也沒多大意思,索性換了個話題:“最近新上映的幾部電影都不錯,待會兒下了班要不要一起去看一場?”
此刻心裏還剩了些‘不平則要鳴’的憤慨,可對方的行為無異于是在向自己示軟,林沂知道什麽叫見好就收,對于先前未果的争論決定心照不宣的将其淡化,于是說:“行啊,你先上網看看,不過最終決定權在我手上。”
他的這聲回應,使得兩人的心情都輕松了許多,錢多多笑了笑:“你說什麽就什麽。”
這是自那夜以來他們的第三次約會,約會地點不變,約會內容不變,意料之外的是約會人員變了。
六點去錢務室交錢的時候錢多多也跟着一起,剛進門就看見錢敏敏還有她五歲的兒子,萬伊見舅舅來了第一個動作就是抱大腿。
錢敏敏的動作也很是迅速,将錢櫃鑰匙遞給錢多多:“多多,今天晚上我要跟你姐夫去廬山泡溫泉,晚上的錢你替我收一下。”說着又指了指萬伊:“還有你外甥也交給你了,我已經給媽打過電話了,夜裏她會帶萬伊睡,不過她現在在打麻将,所以在這之前就只能讓你帶着了。”
這時萬伊推波助瀾道:“舅舅,你帶我去蹦極吧!班裏好幾個同學都去過了,你也帶我去吧。”
錢多多想也沒想便拒絕:“不行,我晚上還有事兒呢!給爸打電話讓他把萬伊領走。”
“爸一早就參加同學聚會去了,這會兒正醉着呢,你說我能放心把萬伊扔給個醉鬼嗎。”說着就将桌上的包背到了身上:“好弟弟,就幾個小時而已,回來姐姐給你帶特産啊!”
錢敏敏扔下這句話便踩着高跟鞋出去了,就那速度一點不比穿球鞋的慢。
“姐,姐……”錢多多要去追,可大腿卻被萬伊死死抱住。
一旁極不喜歡小孩兒的林沂将戲看完,便有些不爽的問:“怎麽說?你是打算将票退了呢還是打算帶着這你外甥一起去?”
錢多多略一沉吟,想了個稱不上兩全其美卻能補償對方損失的辦法,于是開口道:“要不就先帶他一起吧,等回來我就把他扔我媽那兒去,過後咱再補個夜場的,你覺得怎麽樣?”
林沂半眯着眼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半晌才咬着牙開口:“行……”接着便打開錢箱,徑自點起錢來。
去電影院的一路上萬伊一直鬧着要玩小孩兒蹦極,可離電影開場的時間不已不多,地方又離得有些遠,錢多多只能哄騙他說看完電影再帶他去。林沂自始至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只有萬伊喊他叔叔的時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回應,接着便一直冷着一張臉。
小孩子的吵鬧聲直吵得他神經疼。
到了電影院,爆米花的香味勾起了萬伊的饞蟲,這又鬧着要吃。錢多多自覺買了兩份,一份遞給林沂,一份則讓萬伊抱着。
看的是‘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這種充滿了文藝氣息的電影小孩子自然是看不進去的。起先萬伊還算安靜,可爆米花一吃完便坐不住了,拉着他舅舅就說要走。
林沂已被劇情帶了進去,所以就沒太理會那邊的情況,直到萬伊跑來纏他……
“叔叔,舅舅不走咱們走,帶我去蹦極好不好?”
小孩子也會以貌取人,看林沂一副好相處又好脾氣的樣子便不管不顧起來,盡管拿出家裏的那套使起性子。林沂先是把剩餘的爆米花給了他,再将他抱到了錢多多身旁,對他使了個眼色。
意思是叫錢多多看好他,別叫他吵着自己。
劇情攀升到最高、潮部分,豬頭追着燕子坐上的那輛出租車,歇斯底裏的求她不要走。林沂顯些被岳雲鵬的演技煽動得落下淚來,可僅僅是紅了眼眶的份兒。
五歲的萬伊自然看不進去,爆米花一吃完又開始鬧騰,錢多多的呵斥在他眼裏根本不頂事,依舊我行我素。
同遭有幾個人也受了影響,頻頻側過頭來,不耐的眼神幾乎想将文明觀影給搬出來。錢多多大義凜然的将肇事者抱了出去,走前趴伏在林沂耳邊說:“我先走了,一會再找你。”
林沂點了點頭,淡淡的回了一句:“好。”
得逞的萬伊興高采烈的被舅舅抱走了,而他對于自己所摧毀的東西卻是一無所知。
林沂的注意力再集中不到電影上面,那人的身影的視線裏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直到最後消失在轉角。
不足以稱得上是嫉妒,卻有些許類似的情愫在他心裏悄悄蔓延開,熟能生巧,這種感覺若是經歷得多也許能找到适當的法子将其制止,可這對于林沂來說是極其陌生的。
直到放完片尾曲,他還坐在位置上沒有動彈,莫可名狀的煩躁在他心裏愈加膨脹得厲害,簡直要擠出胸膛與他來一場決鬥。
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他錯誤的認定自己便是那人眼中的唯一。
他時而小心翼翼,時而又霸道的宣示自己的所有權,潛移默化的,在林沂心裏形成了一種他在他心裏很是重要的錯覺。
原不過是山雞舞鏡,自作多情。
你想做他們的唯一,做那個最最重要的人,倨傲、滿不在乎,全是害怕在面對失去時會驚惶無措而撐起的□□。
他随時可能為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而将你撂下,或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能收回他給予自己的幻覺。
親人與戀人,本是互不妨礙的兩個角色,可林沂不懂這些,瞬間隆起的占有欲幾乎将他的理智湮滅,腦子裏只有一個聲音在叫嚣——二選其一。
沒有過問當事人的意見,他自己便為錢多多下了結論。
林沂将手機關了機,買了一張夜場電影票,就在最最末的那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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