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時外八
因一場暴雨突然來襲,大地加快了邁向秋季的步伐。
林沂半夜醒來,發現自己已被薄被包裹成一只蟲蛹,可即便如此還是抵禦不了季節驟變後的夜,他果斷從櫃子裏拿出一床厚被,将自己從一只小一點的蟲蛹變成一只大的蟲蛹。
随性的人太能夠體會到失眠的痛苦,等身體漸漸暖過來了,睡意也襲了上來……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聲尖銳的嬰兒哭聲将他從夢鄉的大門口給拉了回來。
屋裏是關了燈的,有些朦胧的光從窗子透進來,林沂煩躁了坐了起來,想找尋這聲音的來源,卻發現對樓沒有一家的燈是開着的。
這要換成白天也就沒什麽,可現在是淩晨兩點,除了貓□□還有什麽是比嬰兒哭更加驚悚的?
點開手機,打算上‘微他’尋找幾個與他同病相憐的人,可左劃右劃都找不到那個圓形圖标。直到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其實早在幾天前就被錢多多給删了。
于是又打開微信,最新的消息還沒看,卻又是錢多多的。
最後一條消息是十點半發過來的,內容是:要是睡了就別回了,晚安……
林沂不冷,可牙齒卻又在打架,他照着手機屏‘呸呸’兩下:“真當老子在和你談戀愛呢,還晚安,晚安你妹。”
點開朋友圈,錢多多那無比騷包的臉又在最頂端,看一眼內容:三年了,大哥你在那邊還好嗎?
更新時間就在十分鐘前,也就是說這個點了,錢多多還沒睡。
點開對話框,輸入:睡了沒?
覺得不妥,于是又删了,換成:大半夜被小孩子哭聲吵醒,睡不着了……
怎麽感覺自己這是在向他撒嬌,所以又給删了。
最後林沂只能盯着對話框發呆。
忽而,在對話框頂的端,在錢多多微信名的右邊,赫然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這幾個字。林沂像見了鬼般立時從床上跳起,驚訝的同時還體會到了什麽叫‘心有靈犀’。
不一會兒便有消息發來:“這都輸入好半天了,怎麽,你這是在醞釀要怎麽跟我表白嗎?”
林沂摸了摸臉,發現自己正在笑,并且是不行控制的那種,他迅速輸入:“現在這個點确實很适合做夢。”
錢多多不合時宜的轉了話鋒:“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你不也沒睡。”
“你這是在關心我?”
林沂對屏幕翻了個白眼:“……”
隔了好一會兒,錢多多才又發消息過來:“等我一下,我現在去你家。”
“這都幾點了,你開玩笑吧!”
他沒回。
于是又說:“你不會真要來吧!”
“你來幹嗎啊,這大半夜的。”
“幹你啊……”
林沂對着屏幕憤憤的罵一句流氓,可心卻不符合嘴的意志,有些狂喜還有些期待。他離開房間去了洗手間,打開燈後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頭發有些亂,于是用手指胡亂梳了梳。
随即又鄙夷了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你這是在幹嗎?做好萬全準備等着被皇帝翻牌……”
孤芳自賞了一會兒,就聽見門被敲響,深夜裏詭異的聲響于此時全成了使人亢奮的交響樂。林沂有些按捺不住裏頭的喜悅,幾乎在下一刻就将門給開了。
門外的人氣息有些急促,像是全程奔跑而來。他上身穿一件黑色棒球服,裏面是一件純白色T恤,、下、身穿一條深色牛仔褲,十足一副型男的打扮,卻因臉上多出的一副眼鏡,給他沾染上些許在校大學生的氣息。
感應燈的光線并不強烈,毫不設防的心瞬間被這過于暧昧的光軟化,平時恨不得多生出幾根刺的林沂,到這時也說不出什麽剛硬刺耳的話。他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一雙新拖鞋,扔在門口:“進來吧!”
換了鞋進到客廳,錢多多将外套脫了直接扔在沙發上,随後徑自坐了下來。看見茶幾上裝了幾十只煙蒂的煙灰缸,禁不住皺了皺眉。
也許是怕驚醒夜的眼,也許是因各懷心事,此時的氣氛還不如之前在微信上聊天時那麽有熱度。客廳裏沒有開燈,兩人坐在沙發上各占一邊,誰都沒有先開口。
良久之後,林沂腿蜷在沙發上,接着便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點上。
錢多多靜靜看着他,躲避了時間追趕的臉在火星下明滅不定,眼神落在不知明的角落,顯得有些空曠。
最終他打破了沉默:“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林沂想也沒想:“十六歲。”
在那年那月的那個夜裏,他有了兩個第一次,第一次抽煙,還有……第一次和男人發生關系。
第一口嗆得眼淚直流,連續的咳嗽使整個呼吸系統都充斥着煙的氣息。第二口有些頭暈,整個身子都輕飄飄的,他被那個未曾蒙面的男人擁在懷裏,人間的天堂與地獄僅在片刻間呈現。
指間的煙只燒了三分之一,是遠離了被焦油迫害最完美的黃金分割線。他将煙掐了,十指将叉抱住後腦,半個身子都陷進了沙發裏。
他側過臉去,發現錢多多也正在看他。
情不自禁,亦或者只是依循了事物的發展順序,錢多多在這一眼對視過後靠了過去,雙手繞到對方的後腰,将整個都擁進了自己懷裏。
說不上是誰搶走了誰的體溫,卻都覺得這個擁抱來得太過及時。不是在激情迸發時才能顯現的震顫心靈的功效,而是如春回大地般緩緩崛起的明媚與生機,泥士裏那些莫可名狀的晦暗盡在這個擁抱裏消散。
“我們……試着談談吧!”
林沂回抱,他:“談什麽?”
耳旁傳來一聲低沉的輕笑:“你說談什麽,當然是談戀愛了。”
他猛的一把将人推開,有些不解風情的說:“愛這東西我只會做不會談,你要是想玩這種無聊低級的游戲大可去找別人,我可沒精力陪你瞎耗。”
錢多多臉上沒顯示被拒絕後的失落,越挫越勇:“那咱們升級一下,你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怎麽樣?”
“老子又不是女人,要你追幹嗎?”
錢多多一只手撐着沙發壁,一只手則将對方的手握緊,先是戲谑:“不追你怎麽會累,你不累到又怎麽心甘情願待在我身邊。”再是深情款款:“先別急着拒絕我,我可是很認真的在跟你說。”
林沂冷笑一聲:“追到又怎麽樣,是打算跟我結婚還是跟我生孩子?都沒個結果還講究地過程,幼稚不幼稚。”
“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你有必要這麽悲觀?”
“世界沒有末日,可我有末日,并且這個末日叫‘一談戀愛就死無葬身之地’,說白了我就是懶得跟你們這些滿口情愛的人玩過家家。”
錢多多一臉複雜的看着他,眼底的色彩逐漸轉變。
他繼續說:“活着本來就夠累了,能随性而為不是最好?有感覺就玩着沒感覺就一拍兩散,何必找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別人束縛住……”
“閉嘴。”錢多多一聲低喝,心裏已有些惱火。
“我為什麽要閉嘴,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別想着用你那把稱來掂量我,我這人就是這樣,要覺得不爽立馬走人。”
“我叫你閉嘴。”這時他的臉已稱得上是恐怖了。
林沂從不畏強禦:“就不閉就不閉,你能把我怎麽樣……”
沒等他說完,錢多多直接他扛了起來,直往亮着燈的卧室去。
被扔到床上後,林沂摸着被他肩膀硌得生疼的肚皮:“一言不和就動手,有本事咱嘴皮子上見真章,有力氣了不起啊!蠻牛一個。”
蠻牛暫時沒理會他,只随手将窗簾拉上,鞋子一拖便上了床。
林沂直等着被這人摧花斫柳,不無自覺的将上衣給脫了,挑釁的揚起下巴,似在對他說‘來吧。’
錢多多拉過被子給他蓋上,扯過一個枕頭與他頭靠着頭躺一起:“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鮮少有這麽被直接拒絕的,他的臉上有些挂不住,便口不擇言道:“怎麽,才做過一次就對老子沒興趣了?沒興趣你大半夜過來幹嗎,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幹還是打算放把火就走人?”
他看着因吃不到草而紅眼的兔子,為這個特殊日子而滋生的沉重心情漸漸被釋放。為什麽要來?他也說不太清楚,可能是不想沉浸在那樣一個氛圍裏,也可能是想對眼前這人說些什麽,卸掉一些不能在父母面前展露的悲傷。
“我大哥……”
他有些欲言又止,旁邊的人聞聲後便閉了嘴。
林沂突然想起他不久前發的那條朋友圈。
錢多多仰面朝上,天花板燈壁上花紋被放大數倍後變成陰影落在他臉上,這時他已将眼鏡摘了,挺拔深邃的五官畢露無遺。要說的話似有些難以出口,停頓了片刻,只見喉結上下滑動幾下。
良久:“今天我大哥忌日,下午的時候家裏人去墓地掃了墓,回來後我媽就在哭,我和我爸陪她到半夜,就給你發消息的那個點她才剛睡下。”
林沂側着頭,死死盯住他的側臉:“你大哥是怎麽……”
“是因公殉職。”
“哦。”
“他是武警,後被分派到了消防隊,一次搶險救火行動中他進去後就沒再出來,部隊的人說他将氧氣瓶給了一個被困在坍塌物下面的人,火勢被撲滅後,那人還活着,可他卻因缺氧而死。”
錢多多輕笑一聲過後,眼睫猛烈的顫動起來,他轉過頭問林沂:“你說……他算不算是個英雄。”
林沂說:“那是當然。”
他搖了搖頭:“可我不這麽認為,其實他就是個為成就自己個人英雄主義的自私鬼。”
“我時常在想,如果他能看見,看見一個完整的家因他的離去而增添的傷痛,是不是會後悔當初的決定,是不是還會那麽豪邁的放棄自己的生命,從而不去理會我們這些遺留下來的人的絕望。”
傾訴者往往擁有自說自話的權力,而被傾訴者往往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夠安慰的話語,而且又事隔多年,不論再說什麽都會顯得多餘。林沂只能這麽靜靜聽着,聽他宣洩,聽他說一些因過于在乎而生出的埋怨。
再好的演說者,也無法将旁觀者的情緒帶動得與自己一致,林沂更加做不到痛及所痛,只是盡可能的裝作感同身受的模樣,在該沉默的時候沉默,在該發問的時候發問。
別人的傷痛,其實是種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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