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時外十六

全日制的班足足上了有七天,只因工資是三倍發放,沒聽見店裏的任何一個員工抱怨累的。唯獨林沂仗着自己身邊有了人,時不時撒個嬌,要麽腿站累了要麽口說幹了,這時錢多多便會立時化成旋風少男,旁若無人的端茶遞水,頂崗替班。

錢父見他這樣怕被店裏員工想東想西,便同衆人打着哈哈,說他家多多跟林沂怎麽親得跟兄弟似的。這些大姐大媽大爺既不腐也不是圈內人,哪裏會想那麽多,再者客人多到忙得頭也擡不起來,誰有心思注意側門那邊的‘基情四射’。

隔日是八號,林沂上的是B班,也就是下午才上班。這天夜裏是錢敏敏收錢,對帳的時候發現數額有差,也不多就五塊錢而已,若換成別人或者是平常,她當場便會讓收銀員貼上以便入帳。

然而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将自家弟弟拉到電腦跟前,背着林沂悄悄說:“老姐今天賣你個面子,不過餘下一個星期晚上你都必須過來給我收錢。”

林沂正在收拾東西,背對着兩人,全然不知這邊的情況。

錢多多看着他的背影,猶豫片刻後便咬咬牙便應下了。

除錢敏敏外,他們兩個是最後走的,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錢多多說有東西落在了收銀臺,便讓林沂在門口等他。

他去了有好一會兒,連守夜的潘登都有些生疑,留意了片刻,只見收銀臺旁用來陳設避孕套的貨架處有燈光在閃。

他出來的時候,潘登明顯見他兩個褲兜是鼓的,至于藏了些什麽……

出了超市,錢多多問林沂:“明天你上下午班對吧!”

林沂‘嗯’了一聲,全然不知他在預謀着什麽,後來是因為走得近了,手背不禁意碰撞到他大腿,低頭一看,發現是個盒狀的物體裝他褲兜裏。

他以為是煙,便笑呵呵的問:“喲,現在知道投我所好了,來,讓小爺看看你給我拿了什麽煙。”說着就将手伸進了口袋。

不料掏出來舉到亮處一看,竟是一盒‘杜蕾斯’。

錢多多索性将左邊褲兜外套口袋裏的其餘三盒也掏了出來,舉到他跟前,若有所思的說:“也不知道哪個牌子好用,于是就一樣拿了一盒。”

他破天荒的臊紅了臉,好在天太黑對方看不見,便問他:“這套你什麽時候買的?”

“買?那多不好意思啊!就剛才從超市出來前摸黑拿的。”

林沂鄙夷的看着他:“頭一回聽說有人偷套的,你還是離我遠點兒,最好別說認識我,被人知道了我丢不起這人。”

“說那麽難聽幹什麽,超市我家開的,确切來說只能算是拿,前幾天我看到了進價表,發現那成人用品店賣得也忒貴了,與其讓他掙我的錢,倒不如用自家的,反正也沒人知道是我拿的。”

這時對方已徑自與他拉開了距離,他小跑着跟上:“怎麽,你還真要跟我劃清界限啊!”

林扭強忍着笑扭轉過頭:“下次,記得別再拿草莓味的,小爺我不喜歡。”

錢多多如獲大赦,便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就扔了。”說着就将那盒草莓味的扔進了垃圾桶。

“诶诶,你扔了幹嗎,就不知道換個其他味的,真是個敗家子。”說完又将東西撿了回來,将其妥妥放進錢多多口袋,并語重心長的說:“其實這東西味道什麽的并不那麽重要,咱又不怕受孕,理應向‘無感’或‘刺激’的方向靠攏。”

接着便滔滔不絕的與他灌輸了許多相關知識,使得錢多多茅塞頓開,與此同時還覺得自己在這位老司機面前丢了面子。

過後回過味來,又覺肚裏似吃了一大缸醋,一想到眼前的人這一套都是從別人身上學來的,便哪兒哪兒都覺得酸覺得不自在,便有些不滿的追讨起陳年舊債來:“林沂,你在這行究竟洗練了多少年?”

林沂即刻便領悟了他到底想問的是什麽,便揭底道:“你不就是想問我究竟跟多少人睡過嘛!”

“……”錢多多一時語塞,懊惱的同時又想聽到對方交底,可又怕自己承受不住,便矛盾的将對方即将要說出口的話堵住:“過去的事都不提,你只要答應我從今往後只能跟我練,那麽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林沂一哂,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他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說:“也不知道是誰死皮賴臉的要纏着小爺不放,這會兒竟還好意思跟我算舊帳跟我既往不咎,錢多多,我實話跟你說吧,小爺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個良人,所以……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錢多多剛才還似一個撐足了氣的氣球,可這會卻被他尖銳的冷言所戳破,直成了個蔫兒了的皮殼。

勾住他脖子的右手漸漸的滑落下來,錢多多垂着頭,昏黃的路燈光線打在他的頭頂,地上落下一個被拉得老長、顯得有些落寞的影子。

林沂自覺自己是說錯了話了,一時口無遮攔便觸到情人之間的忌諱,他無意要打擊錢多多,只是想讓他明白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與此同時也希望他能接納自己的過去。

“你說的話我都懂,也沒想過要再去找別人,剛才說的你別放心上,就當我一時口快說錯話了,你別放在心上。”

如果記得沒錯,這應該是他首次同對方服軟。

不因做錯事而認錯,只因在耳鬓厮磨的這些日子裏,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在乎,正如熱氣氤氲的屋子裏水蒸氣一樣飽滿,介于眩暈與窒息的中間,不多不少剛剛好。

順理成章的他也有了回應,哪怕沒對方一半的積極和強烈,但也盡可能做到表露出自己的意願。漸漸從自己的世界末日裏偏離,走到能夠容納兩人的大道上。

十點剛過的小區死寂死寂的,兩人各自伫立在原地,一個在等着對方的追加陳述,一個則在等着對方再次展露笑顏。

林沂覺得有必要再哄哄,便上去拉住他的手,十指交握,并正視對方的臉半是賣乖半是引誘道:“都說良宵苦短,錢先生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這裏,不陪小爺我上樓去嗎?”

說完還眨了眨眼,瞳仁在隐形鏡片的包裹下顯得異常水潤清透。

錢多多擡起臉,覺得戲演得差不多就應見好就收,于是舒散嘴角,亮出一個能使冰雪都消融的微笑。

其實……你未必不是個良人,只是還沒遇到像他這樣一個、能讓他洗心革面并就此從良的好好先生。

直到淩晨,兩人都有些精疲力竭,錢多多才在他耳邊輕聲說:“林沂,從一而終這四個字并沒有多難,我沒叫你現在就給我篤定的答案,但你也不能抱着只試試的态度,最主要是跟我一起努力,正如別人說的,感情淡了沒關系,至少還有習慣,而習慣則是能将兩人拴得最為牢靠的東西。”

他希望終有一天,當再想不起自己身邊為什麽會站一個這樣的人的時候,會發現此人已化成布帛菽麥,在時光的罅隙裏,在生活的各個角落裏都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推不開也丢不掉。

這樣的想法,用類似于‘愛情’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概括會顯得過于敷衍,然而除了這個詞卻又沒有更好的解釋。

林沂問他:“錢多多,你覺得愛情是什麽?或者相信愛情嗎?”

被問的人低沉一笑,這問題同時算是将兩人都給問住了。錢多多想了想,忽然記起破碎故事之心的一句臺詞:“有人說愛情是婚姻,是性,是生一大堆孩子,是清晨六點的吻,可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愛情——是想要觸碰卻又收回手。”

“……”

“當然,這是塞格林說的,我只是将他的話陳述一遍,并不代表本人意見。”

“那你的意見呢,錢多多先生?”

“我覺得啊,愛情應該就是那種能使人積極向上、并産生一種只要堅持到底便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想法,就塞格林那樣的說好聽點叫暗戀,說難聽點叫意、淫,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愛一個人如果還要躲躲藏藏,可見這愛情還沒強烈到能颠覆他的人生觀,沒強烈到可以擊敗他的膽怯,也就是說……”

“等等,等等。”林沂将他打斷:“我怎麽感覺到有人在借着自己的行為在向我做最深情的表白?”

錢多多翻了個身,将他壓在身下,黑暗中指尖在他臉頰上游離:“你姑且就這麽得意的認為吧!反正你聽得越多就越是跑不掉。”

“你放心,我這人懶得很,你腿長耐心足,又能跑又能追的,我才懶得跟玩你追我趕的游戲,索性盡早繳械投降,多省事兒啊!”

錢多多咬了咬了林沂的嘴唇:“知道就好。”

隔日,起先醒來的人是錢多多,迷迷瞪瞪的時候感覺有人開了卧室的門,可也就是幾秒的功夫門便又關上了。

直到徹底清醒,他才推了推林沂,說好像有人進來過。

‘噌’的一下,林沂從床上坐了起來,神色慌張的說:“完了,我忘了我爸今天要回來,肯定是他。”

錢多多也被吓得不輕,兩人都光着上半身,蓋沒蓋上被子還不知道,若這場景真被林父看到,這第一映象就算徹底毀了。

外面有些響動,像是從廚房裏傳來的,算是證實了林沂的說法。他急急忙的穿好衣服後,又催促錢多多趕緊起來,自己拉開房門就出去了。

他同父親該有大半年不曾見過面,歲月的痕跡在年長者的身上更為果決淩厲,下一代愈見挺拔而他們則愈見彎垂。肩上似有塊無形的巨石,将林沂年幼時眼中的高大父親變成一個佝偻的老者。

林父上身只穿了件背心,露出勞力工作者黝黑的皮膚,長褲挽到膝蓋以下,露出同樣黝黑的小腿。林沂一眼望去,發現他的靜脈曲張比前幾年更為嚴重,爆出的血管如幾十條蚯蚓藏在皮層下,似乎随時都有撐開皮膚的可能,看着使人觸目驚心。

林沂覺得他又瘦了,立時便鼻子發酸。

“爸。”

林父轉過頭來,臉上還是那不冷不熱的表情,不管多少年過去,他口中永遠也不會有半句溫言軟語,他直截了當的問:“你房裏的人是誰?”

這時錢多多剛好走了出來,面帶尴尬的笑了笑,并喊了聲:“叔叔。”

林沂說:“這是我上班的地方老板的兒子,叫錢多多。”

林父淡淡的‘嗯’了一聲,不知是在向誰說,接着便又開始切菜,留下身後的兩人彼此交換眼神,示意下一步該怎麽辦。

林沂本打算讓錢多多即刻就走,不料父親開口道:“我帶了些菜過來,中午就留家裏吃頓飯。”

憑心而論,只這片刻的功夫便讓錢多多覺得林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林沂看他父親的眼神裏有畏懼與驚惶,而一切都是他在面對自己父親時從未有過的。

他欲開口謝絕這份好意,不料林沂先開了口:“錢多多,中午你就在我家吃吧,吃過飯和我一起去超市。”說完同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他別多說廢話。

“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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