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時外十七
吃過飯去超市的路上,錢多多終于将憋了許久的話說了口:“你似乎很怕你爸。”
将近十年,他與父親相處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個月,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也沒有半句多餘的話,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不習慣。
林沂想起了一些往事,手便不自覺摸到了眼角,因得心理作用,他總感覺那個疤痕有些粘稠的觸感,正如當時眼鏡碎片紮破皮膚時,鮮血溢進眼框裏的那一片腥紅。
“我爸就打過我一次狠的,同樣也是最後一次,可我并沒有因此怕他,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對他。”
“那你媽呢?對你的事情她是什麽态度?”
每當別人問起他的母親,他便像被人踩了尾巴似一樣,不是憤怒而是對自己的母親失望透頂。他必須承認生命裏總有一些無論如何也填補不滿,也掩蓋不住的殘缺。
只須一句話便能道破,只須一眼便能看穿着的絕望呵!
索性說,那又怎麽樣,打死不承認就好了,反正別人也不會在意,頂多是想看一場笑話。
他冷笑一聲,不露聲色的說:“我的事情為什麽要去讨要她的态度,而且她的态度又關我什麽事。”
不是賭氣,而是失望至極才會表現出的冷漠。
在錢多多眼裏,天下的母親大抵都是同一個樣子,即便有錯那也是事出有因,說一千道一萬錯的永遠是孩子的叛逆與不理解,她們終究是沒錯的。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哪個當媽的會對自己兒子漠不關心?”
林沂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帶停在原地,語氣平穩,眼神卻淩厲得很,仿佛在看一個與他有深仇大恨的人:“有句話是這麽說的,不了解憑什麽說三道四,現在我就把這句話送給她,同時也送給你,什麽都不知道的你就請閉嘴。”
莫名就吵了起來,卻都不知是為了什麽,以致于想要緩和矛盾也無從下手。
錢多多呆滞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決然而灑脫的背影,心頭驟然而起的憤怒立時又褪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可能在無意間闖進到了對方的禁區,轉眼間,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恐慌與無力緊緊攫住了他。
林沂不滿半歲,她母親便走了。
整潔的屋子,僅有父子兩人的一個家,有條不紊的生活裏似乎并未缺了那樣一個人。然而在衣櫃裏,總少了幾件顏色花哨的衣裙;在一日三餐的飯桌上,總會有那樣一個人的缺席;在每一個不可避免的場合,他們兩個都象征了一個殘缺的家庭。
即便各自都心照不宣的當做這人從未存在過,即便種種跡象都在極力證明這個人從不曾存在過……
電視裏時不時就會有販賣人口的新聞,從幾十年前到如今,似有愈演愈烈的現象。有關部門從來只會努力打擊犯罪份子,然而真正打擊到的卻只是冰山一角,拐賣林沂母親的那些人販子,就是漏網之魚。
他的父親不缺胳膊不少腿,不是侏儒也不是聾啞人,唯一的不足就是家裏窮,身為老大不僅沒能優先娶妻生子,反倒為了分擔撫育弟妹的義務而将畢生事一拖再拖,直拖到三十好幾,家裏人才終于想起他來。
說好聽點,他母親是買來的媳婦,說難聽點,是買來的生子工具。僅用了一千二百塊錢就為林沂的父親留了個根,從買賣的角度出發算是仁至義盡,然而從親情這方面來說她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
村裏的議論林沂多少也聽了點,據悉在她離開後,父親将她用過的所有東西一把火燒了,連特意為她打的一張梳妝臺也劈成柴堆。
自此,有關于母親的一切都無跡可尋。
因為沒有記憶,所以也難以生出怨恨與不滿,只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拒絕和抛棄,叫他連問一句為什麽的資格都沒有。就像一個強行貼在身上的标記,明明什麽也沒有做還要由得別人指指點點,然而對于這些他卻連辯駁的餘地都沒有。
他心裏的那個暖房從來只有一個定額,便是與他相依為命的父親,說明白點,想靠近他的人除非自帶造熱功能,最好能源源不斷的提供熱源,不然永遠都是局外人。
而錢多多的體內潛藏了無數的太陽黑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與他有血緣的家人自然也有相同的體質,自錢母發現兒子與林沂的事情後,便有意無意的想要拉進彼此的距離,隔三岔五的,不是噓寒問暖,而是瘋狂的造熱。
這場不知因何緣由引起的冷戰持續了兩個小時,錢多多在看得見觸不到的煎熬下,将錯全攬到了自己身上,錯在自己還不夠了解他,錯在自以為是的與他講大道理,錯在說他錯。
隔着超市監控視頻,錢多多看見自己的母親與林沂在說話。
兩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因監控裏聽不到任何聲音,他難以從兩人的表情上摸索到聊天內容。
從側門過的客人也配合的很,大半天也沒人過去結帳,林沂站在收銀臺前,嘴巴時閉時合,時而淺淺一笑,眉眼裏卻流露出茫然。
錢多多給他發了個消息,問他要不要喝水。
直到錢母離開,他才從褲兜裏摸出手機,對着屏幕發了一會兒呆,良久才開始打字,好一會兒功夫錢多多才聽見自己手機在響,僅有‘不渴’一個字。
積雨雲厚重如山岳,在它來臨前往往會有碎雨而下,用以提示雲下的人早早做好應對之策,或躲避或熬上一碗姜湯,給被雨淋濕後的自己驅寒暖身。
一片小小的晦暗并不足以引起讓錢多多的警惕,他用不懼風雨的自信堅信這不過是一場過雲雨,片刻就能過去。
所以他在大雨磅礴裏淋濕了個透徹,一場大病來襲也終于讓他看清,命運早在兩人相遇之前便布下的重重玄機,先前的靠近不過是個假象,上帝的最終目的是要将他兩人分隔在世界最兩端。
錢多多有個表姐,叫謝依,早幾年嫁到了鄰市,最近趁着國慶放假便回娘家小住半月。她母親與錢多多的母親是親姐妹,這次回來自然少不了要有來往。
謝依與錢多多的大哥錢南山同歲,兩人自小關系就好,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在同一個學校。三年前錢南山離世,哭的最兇的人裏也有她一個,為此還掉了肚裏不滿兩月的孩子。
興許也是因了這個原因,她這幾年很少回N市,這次回來先同母親去了錢南山的墓地,回來時眼睛還是紅的。
正當錢多多絞盡腦汁想如何才能哄回林沂時,謝依的電話打來了。
說自己就快到超市,問他現在在哪兒。
“在二樓辦公室呢,我馬上下去,在大門口等着你。”錢多多說。
謝依自從懷孕後尿頻便找上了她,所以當見到錢多多後,沒有闊別已久的重逢之語,只問廁所在哪裏。
錢多多一面将他往側門帶,一面盯着她有肚子問:“這都幾個月了,小姨還放心讓你一個人出門?”
“快六個月了,成天就跟馱了塊大石頭在身上一樣,能活活把腰給累斷。”
錢多多笑了笑:“嫌累還要生二胎,你這是自找的。”
她舉起手拍向他的後腦勺,就像小時候一樣,以姐姐的身份說道:“你這臭小子,敢說你姐我,你當我樂意生啊,還是我那婆婆說家裏只有一個孩子太冷清,正好又趕上國家開放二胎,吵着鬧着非讓我再生一個,可把我給後悔死了,嫁那麽遠……”
兩人說着說着就到了側門,女人的聲音在嘈雜的氛圍裏極具穿透力,隔着老遠林沂便注意到了她。
錢多多權當中午的事情沒發生過,待走近後,他向林沂介紹道:“這是我表姐,剛從鄰市過來。”
當林沂與謝依的視線交接上時,他的瞳孔急劇的收縮又急劇的放大,錢多多的笑容與話語統統傳遞不過來。
這是一幕故人重逢、無關之人無法插足的場景,隔着近十年的歲月,林沂精準的從那人臉上找到時光未消磨殆盡的痕跡,是造成他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獨有的痕跡。
這張臉他重複回憶了無數遍,每每想起只恨不得再見時能給她幾個耳光,一洗自己當年的逃避和懦弱。
明顯謝依也認出了他,已被時光風化的年少懵懂愛戀頃刻間又凝聚成型,眼前的這個似走在了時間之外,事隔多年,絲毫未變。
澎湃過後,當年在傷心之餘做下的錯事而造就的悔意,正勢如破竹的直沖腦頂,不等對方開口質問,她便敗得潰不成軍。什麽都來不及,說再多也無益,被定格的過去無法更改,縱是彌補也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錢多多推了推謝依:“廁所就在左手邊,你自己過去,我在這裏等你。”
風水輪流轉,當初逃得最快的是林沂,如今換成了謝依。她連着應了幾聲,蹩腳的掩蓋了心底的慌張,從而倉皇而逃。
有個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陷進了這場一觸即的戰争裏,最大的不幸是他還一無所知,仍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似的。
他說:“我表姐也屬馬的,跟你同歲,不過看起來比你大多了,必竟女人一生孩子就容易顯老,別看她現在這樣,上學那會兒還是個班花呢,聽我大哥說……”
“錢多多……”林沂将他後面的話打斷,一副已醞釀得見血封喉的□□,僅在一念之間被打翻。
對自己同樣也對錢多多,他近乎有些不忍将這個已知的謎底揭開,然而人在末路總會心存僥幸,将造化弄人這四字摒除在外,只往最不可能發生的那個方向看齊。
他幽然開口道:“你大哥……是不是叫錢南山?”
被給予了厚望的人渾然不知,卻還以為是場奇遇,意外而驚訝的回答:“你認識我大哥?”
命運就是一個球體,能讓兩個錯肩而過的人再次重逢,也能讓不想再見的人、不想再回顧的事,重新将你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防禦網一擊而碎。除非跳脫出這個格局,不然就永遠只能陷在方圓之內,任其一遍遍淩遲你——
恨一個人能恨到什麽程度?最狠決無非是想讓他死。只是,是否在逝者已逝之後,由逝者一手造就的恨就能一筆勾銷?
林沂不知道能不能,只知道自始至終,都未得到錢南山一句帶有歉意的話。
這時正好有個顧客前來結帳,見林沂動也不動便催促了一句:“到底要不要收錢?”
林沂輕笑一聲,笑聲卻是從鼻腔發出,他說:“收,當然收。”
人的大腦皮層何其強大,只在一剎之間,無數抽象的畫面便在腦中流轉,交錯在一起衍生出雜亂無章的思維。
“不過……現在只收紙錢,超市老板有個兒子在陰間,你燒了他正好他能接上。”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戳人心的話。
錢多多的腦子‘嗡’的一下炸開了,沒有任何前兆,他便抛出這麽一句陰狠話來,而說出這話的人,此刻正心滿意足的看着自己。
已有人搶先為死者抱不平:“有毛病吧你,不想幹就別幹,說的什麽不人不鬼的話……”
那顧客瞪了林沂一眼,接着便轉身去了側門。
經由那人的挑撥,錢多多的心火也燒得蔚為壯觀,他猛的湊到林沂跟前,揪住他衣領惡狠狠的問道:“我大哥怎麽得罪你了,犯得着你這麽說他?”
他不卑不亢,并且帶着一副義正辭嚴的表情與他對視着,良久,從他的口中又蹦出幾個比寒冰還沁骨的字來。
林沂将嘴唇湊到他耳邊,聲音極輕:“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他該。”
“我□□祖宗……”錢多多一把将他推開,照他左臉就是一拳。
自相識到現在,兩個月時間所積攢起的柔情蜜意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在他一拳之下踉跄後退的這個人,驟然間陌生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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