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時外十八

錢多多體內的暴力因子稀缺,在矛盾未激化到不可收拾前他就住了手。

聞聲趕來的霞姐将林沂拉起,滿臉着忙的問到底發生什麽了,平日最要好的是他們,如何能說打就打起來。

可能是因為角度問題,那一拳說重也不重,他看了一眼錢多多,震怒之下的人,因正在極力克制自己從而胸膛劇烈起伏。

林沂收回眼神,從容的脫掉身上的馬甲,從抽屜裏拿出鑰匙遞給霞姐:“這是錢櫃的鑰匙,下班幫我交一下錢,我走了。”

霞姐一把将他拉住,卻将視線投向錢多多:“多多,到底怎麽回事,林沂是做了什麽要讓你動手打人?”

被問的人沒有接言,林沂掙了掙,随即在霞姐的鉗制下将手腕抽了出來。繞過收銀臺,這下兩人便離得更近,他不急不徐的從錢多多面前走過,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氣氛緊張的令人窒息。

在錢多多動手之前,謝依依就已經從廁所出來,站在門口袖手旁觀這場經由她一手挑撥起的紛争。

“林沂。”

林沂頓住腳,視線落在生了許多褐斑的臉上。她确實變了很多,即便頭發還是跟高中時一樣紮成利落的馬尾,可年少鮮活的氣息已蕩然無存。

謝依咬了咬嘴唇,艱難的開口:“林沂,當初你寫給南山的信……”

“謝依。”林沂猛的拉高聲調,将她的話生生打斷:“你能不能……閉嘴。”

說着帶請求的話,眼神卻像是要吃人。

凡事都有一個源頭,林沂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就對一個已亡人惡言相向,可陳年舊帳絕非三言兩語就說清,再者諸事遂已成型,如水泥澆過的屋頂,怎麽能說推翻就推翻。

謝依沒有這個能力,林沂也沒有那種能盡釋前嫌的大度。

“不關南山的事情,他什麽都不知道……”謝依留在原地,徒勞的想要掀起塵埃落定後的一場風暴。

林沂加快腳步,想做到對那些話充耳不聞,然而字字句句都敲擊着他的後背,曾幾何時他也這麽想過,想着這一切與南山無關,都只是謝依在作祟。

那個人早就在心裏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盤根錯節,在不知不覺間長得遮天蔽日。

每當林沂想次錢南山,可能只有那麽片刻的功夫,心底便四季更疊。從花開到花落,從綠葉萌芽到果實落入泥土,一個人能擁有的所有悸動與怆然都在片刻裏上演。

如今這棵大樹連根被撥起,卻不是他一手所為,而是錢南山自作主張、将他同這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樣扔下,如果正如謝依所說,怎麽會連一聲‘對不起’都沒留下?

別人可能已經從死亡的氛圍裏抽身而出,可林沂卻承受着初刻獲知他死亡的悲痛。必竟……那是第一個讓他知道‘喜歡’兩字怎麽寫的人。

事後,錢多多問謝依:“大哥和林沂,以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事?”

清醒過來才想起追問往事的人,覺得自己正扮演一個臨時客串的角色,翻開劇本前幾頁,那個人原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當時只是個喽喽,連出場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那樣的劇本裏,一旦上演到追溯往事勢必要有熱淚與感傷捧場,可這兩樣都沒有謝依身上體現,她就像偶然提起了年少時光,眼神裏擁有最多的卻是憧憬與向往——

林沂高上時就讀的一中,與幾乎囊括了附近幾個鄉裏所有成績撥尖學生的二中一比,着實只能算得上是個升學率一般的學校,說得難聽點,不進尖子班連大學的門框都摸不着。

他沒在尖子班,成績也不突出,與班上的人一樣,只等混完這三年要麽入社會,要麽進一所交了學費就能上的大專,再混個幾年。

剛上高一,班主任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別的班都兩人一桌,他偏偏排了三人一桌,起先他不知道謝依與錢南山是表姐弟關系,陰差陽錯的就将兩人排到了一起,而林沂則坐在兩人中間。

兩姐弟關系很好,課間要一起玩上課時還要互傳紙條,似乎有永遠也說不完的話。最開始林沂還以為他們在背着老師談戀愛,便偷偷問謝依要不要與自己換個位置,免得他坐在中間膈應他們倆。

謝依遞紙條遞出了習慣,上課的時候她偷偷塞給林沂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換什麽位置啊!這樣多好玩兒,要不你也加入我們,咱們三個建一群聊。”

錢南山瞥了林沂一眼,也瞥到了他手裏的紙條,看清內容後立馬搶了過來,并在空白處寫下:親愛的林沂同學,本人覺得表姐的建議非常好,于此,在下盛情的邀約林沂同學加入我們的群聊,從此暗度成倉偷梁換柱開辟一片新天地!!!

林沂從文具盒裏拿出紅筆,标注了一句:你這都什麽奇怪的語法?

自此,被兩姐弟拉下水。

随着人數的增多,紙條也從原先的單張升級成了作業本,一節課下來往往就要用去三分之一。錢南山寫字最好看也寫得最快,龍飛鳳舞的字跡占據了作業本的一多半,林沂問他:“你怎麽能将字怎麽得這麽好看。”

錢南山既得意又滿不在乎的說:“在下生平只練過一本王羲之的草書……”

寫完的作業本都被林沂收藏了起來,就夾在課本裏,以便時不時拿出來看看。看見逗的地方便與身旁兩人分享,接着便是三個人一起傻笑。期間會有些認不清的字,自然都是錢南山寫的,指給他認,他自己也認不出來。

三張課桌并在一起只有四個角,這四個角便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在日複一日簡單而枯燥的學習生涯裏,一些足以将這個世界炸的粉碎的東西正悄然醞釀成形。

林沂是住校生,學習生活都圍繞着學校進行,謝依和錢南山家都在鎮上,就連中午吃飯也回家。有次南山同家裏鬧了些別扭,中午就沒回去,與林沂同到食堂吃過飯後說是困了,想找個地方睡覺。

林沂本想着陪他一起去教室,就趴課桌上眯一會兒,南山卻說:“昨天網吧通宵,困死了,下午的課不想上,借你的床給我補覺。”

他沒潔癖,也不讨厭南山,自然就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請求。

南山幾乎一沾床就睡着了,林沂推了推他讓他睡進去點,中午還剩一小時休息時間,他也想眯會兒。

宿舍原本住了八個人,此時都沒見了蹤影,于是這天中午只有南山與林沂在。

有很多東西,都會在當事者還未察覺前悄然積攢,由一層層細小的沙礫慢慢攢成沙丘。

明明一直都是三個人一起,可林沂心裏的那道天平往往更加傾向于南山,譬如在傳字條的時候,當本子在謝依手中時他的心是從容的,不急也不躁,可當本子到南山手裏時,心裏便會生出期待,然而究竟期待些什麽他也說不清。

課間的時候,南山總喜歡坐在他桌上,翹着一條腿在半空晃蕩。兩人這時便會離得很近,林沂偶爾會将他的大腿當成墊子,惬意的靠上十來分鐘,并且在這期間從沒離開過位置。

南山經常惡作劇,要麽在他身上貼紙條,要麽在謝依身上貼紙條,明明是被捉弄了林沂卻覺得是一種榮耀,心裏暗暗與謝依較量,清晰的記得自己被捉弄的次數要比謝依多。

年少時總會将愛情與友情混淆,林沂以為這一切只是因為他與南山同是男生,這些扭曲而變行的情感最先只在心裏發酵,直到後面蔓延到了軀體上面。

單人床小到只能讓兩人側身而睡,又因是初春,床上另有一床厚重的被子,空間越發窄小人便被逼迫到靠得更近。

南山鑽進被子前将看他褲和衛衣都脫了,身上只有一件短袖和平角褲,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将整個被窩都捂熱了,林沂迫不得已的與他緊挨在一起,起先是覺得暖,再後來是覺得熱。

他翻了個身,臉幾乎撞上南山的鼻尖,兩人濕熱的呼吸交錯在一起,産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在這一刻,林沂的心都跳停了。

南山在整個學校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且其貌不揚的男生,又沒有任何能一眼吸睛的特質,如果說南山有如同校草那樣的長相,他完全可以告訴自己僅僅是對方的容顏在作祟。然而就是這種找不到根由的悸動,才最頑固最要命。

林沂并非是頓悟到自己是個同性戀,而是他喜歡眼前這個人。日積月累,潛移默化,想要喊停為時晚矣。

每個人身體裏都有一根反骨,有些事情你不在意還好,可一旦刻意它便要像蒿草般瘋長。林沂就在這場與自己我拼殺的角逐裏越戰越弱,直到最後氣餒到懶于接招,随着欲念随波逐流。

女兒的心思敏感纖細,倒未必是她們真的嗅到了什麽不對勁,只借由着本性進行一系的猜想。在謝依眼裏,南山與林沂已要好到像一對連體嬰,上課所傳的紙條裏,她發言的次數越來越少,先入為主的優勢愈見縮減,直到最後成了個多餘。

就像玩跷跷板,多出來的那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着,除非将其中一人踢出局,不然永遠沒有她上場的機會。

“你們兩個都不理我……”

這是那段時間裏,謝依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南山無意要疏遠她,無非是因為與同是男生的林沂有更多可一同地的地方,比如宿舍與廁所都是謝依的禁地,而正是這些禁地使得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起來。

他的這些應和在林沂眼中有不一樣的性質,他将這些樸素平常的舉動看成戀愛場上的回應,身處暗戀之中的人腦中能容納一整個宇宙,光對方的一個笑就能使某顆星體爆炸,更別說一次勾肩與一次搭背。

漫長的煎熬,短暫的歡愉,這就是暗戀。

也有人暗戀林沂,或許同他一樣經歷的無數的掙紮,才敢于将‘暗’字抹去。

某天,一封攜着淡淡香氣的藍色信封出現在他語文課本裏,署名是最前排的一個女生。

這是一封注意得不到滿意答複的信,即便有答複也該是‘拒絕’兩字,再不會有其它可能。

林沂将信看完後,只在信封的背面寫了‘對不起’三字,誰給的便還給了誰。

那天,送給他情書的女生在課桌上趴了整整一天,林沂卻絲毫不為所動。人就是這樣,沒讓自己上心的人,哪怕眼見對方掉下懸崖與懶得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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