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時外十九
一間課上,謝依寫紙條問林沂:聽說XX給你寫情書了,并且還被你拒絕了,可是真的?
林沂回:嗯。
為什麽?
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不喜歡!
那你喜歡誰?
我誰也不喜歡。
騙人。
這次換成他兩人一來一往,南山坐在一旁倒成了個空氣。
本子在謝依手裏久久沒傳回,直到隔了一節課,她才在本子上寫下:如果是我給你寫情書呢?你也會想不想就拒絕嗎?
并随之附贈上一個局促不安的眼神,有期待也有害怕。
林沂接過本子,看到內容後眼珠便再沒轉動過。這個他假想中的敵人,經由自己的手已被踢出局的人,現今正試圖用另一種方式打開局面,重新融入到三人組裏。
他畫了個大哭的表情:這最好不是真的。
接着便将本子遞了過去,并臉朝南山那面趴伏在課桌上。
往前一步是深淵,退後一步是荒原,唯有将兩張課桌并在一起才最安全平穩的距離。他的交際圈也因這距離越變越小,最後直徑只剩下半步。
可有些人,連這半步都不願留給他。
某節體育課上,謝依用了女性的特權請了假,與一個最近才玩在一起的女同學待在教室。而那個女同學,就是給林沂寫情書被拒的鐘麗。
鐘麗的秘密謝依都知道,當初謝依也正是借着這份‘知道’才成功獲取了她的友誼。而對于自己的秘密她卻是守口如瓶,如一個有機會獲勝的選手一樣,作壁上觀聽一個落選之人狼狽的哭訴。
不是同病相憐,而是一種未知的優越感,只要謝依不打響比賽開始的那一槍,在落選之人面前她永遠是個身負希望之光的參賽者。
謝依也喜歡林沂,而且喜歡得比鐘麗還要久。
在校園裏滋生的戀愛,若是成功那就是近水樓臺兩小無猜,若是失敗那就是滿目前狼藉一身不自在。一擡眼就能看見那個給你致命打擊的那人,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鐘麗不僅要品嘗失敗的惡果,還要任由這惡果将他整個身心炮制成殇,所以在課間、在放學一起回去的路上,她與謝依聊得最多的還是有關于林沂的話題。
死灰複燃過多次的鬥志被林沂恒古不變的冷淡所擊垮,麻雀變鳳凰的路自此就成了獨自一人的蛻變,然而謝依卻成了最好的觀衆,帶着警惕性和危機感,亦步亦趨、如履薄冰似的提防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都觀察快半個學期了,也沒見林沂多看哪個女生一個眼,看來你的猜測是錯識的。”鐘麗趴在桌上,痛經使她動也不願意動。
謝依沒來例假,可照樣請到了假,她斜靠在窗臺,右腳踩在鐘麗所坐的凳子腿上,神色不明的說:“誰知道呢,或許他隐藏得夠深也說不定。”
片刻後她又說:“要是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就好了,咱們這樣還能學學何書桓。”
鐘麗現在所坐的位是林沂的,就在謝依将剛才那番話說完後,她便坐直了身體,随即就将課桌蓋掀開了。
“你想幹嗎?”謝依問。
“沒有日記咱們就學夏洛克,從蛛絲馬跡上找起,總會有些線索的。”說着就将林沂的課本搬了出來。
謝依明白過來後,卻沒有阻止他這種偷窺的行徑,只是默默将他們三人的聊天本拿了過來,并将那本最見不得光藏到了最底下。
鐘麗從生物課本裏,抖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條。
當着謝依的面,她懷着無比的好奇将紙條打開:
是不是每個人在年少時候都會想象,想象自己心愛的人會像達西一樣,在某一天的晨曦裏向你走來,并且告訴你他愛你。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渴望,你會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在某個喧鬧的大街上,在我不經意的某個瞬間抓住我的手,帶我大街上飛奔,飛奔出這毫無頭緒沒有突破口的僵局。
窗外陽光明媚,可我不在大街上,但值得慶幸的是——你此刻就在我身邊。
這樣,就很好。
致那個自诩為王羲之高徒的自戀狂
“林沂真的……有喜歡的人了。”
這張紙條将她長久建立起的鬥志與好奇轟得土崩瓦解,鐘麗垂頭喪氣的将紙條合上塞進書頁,感覺有些挫敗。
而見證了這一切的謝依,卻似被五雷轟頂一般不能動彈,落款處的那幾個字鐘麗不明其意,可她如何能不明白。
鐘麗問:“诶謝依,你說這個王羲之的高徒指的是誰?會不會是咱們班上的?”
許多個看似尋常的場景皆在這一刻有了另一種诠釋,接着又有越來越多、足以證明她心中猜測的事件附合而來,矛頭統統指向一處,那就是——林沂是個同性戀。
“他是個同性戀……”她沒意識的就将這句話說出口。
“什麽?”
謝依重複一遍:“林沂……是個同性戀。”
鐘麗推了她一把:“瞎說什麽吶你!”
然而這全然不信神情,卻在謝依愈發凝重的表情下逐漸發生變化,心底的震撼遠遠蓋過希望落空的失望。
年少的感情就是這麽不堪一擊,在這個爆炸性的秘密面前,她對林沂的喜歡顯得何其渺小,甚至都還來不及心疼自己,只不斷為那個人扣上一頂‘變态’的帽子。
因這頂帽子,連同先前對他的喜歡也變成一種浪費,一種在淤泥裏打滾的自我作踐。
謝依沒有像鐘麗那樣複雜的情緒,南山是與她一起長大的表弟,她擔憂的是兩人是否早已背着他暗度陳倉。
于是強烈的保護欲致使她傷害到一個曾喜歡到不敢輕易說出口的人,也在今後的歲月裏埋下難以抹去的後悔。
謝依找到南山,直截了當的問他:“你和林沂到底是什麽關系?”
被問的人一頭霧水:“什麽什麽關系?”
她一臉嚴肅,他卻打着個哈哈:“籠統一點是同學,精細一點是同桌,私底下是好友兼死黨呗。”
“那你知不知道,林沂他喜歡你?”
“什麽?”南山拉高音調,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你胡說什麽呢,我倆可都是男的。”
謝依将那張紙條拍到他胸前:“你自己看看。”
南山半信半疑的打開紙條,沒有閑情逸致去品味語句中的詩意,也體會不會執筆之人加諸其上的濃濃渴望,只被落款處的那幾個字吓了一跳。
那個自诩為王羲之高徒的人,除了他錢南山還能有誰?
謝依的想法很簡單,只要确保南山是正常的,那這件事她完全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事後只需同老師申請調個位置即可。
隔天,關于林沂的這個秘密就鋪天蓋地的席卷整個校園,這個秘密本是經由謝依的口傳播出去,即便自始至終她只是說告訴了鐘麗與南山。
城門着火殃及池魚,被這場風流所波及到的還是南山,從最開始的毫不知情到最後得知真相後的默然,所做的一切都不偏不倚,不表示不表現,看似默認實則是在保護林沂。
他喜歡林沂,卻僅僅是朋友間的喜歡而已。
所以……他能為林沂做的只有這麽多。
沒人能夠阻止少年們的想象力,當他們聽到‘同性戀’這三個字時,随之從腦中冒出的各種信息,足以摧毀一個人在他們心中長久建立起的表象。林沂這兩個字代表的再不是單單一個人,而是一個群體,并因不夠了解而對這個群體産生敵意,先是排斥,再是隔離。
而林沂,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是如何被傳播出去的,在謠言四起的時候,南山同別人一樣,像躲避瘟疫似的同他疏遠了。
不是斬釘截鐵的将他推開,而是用一次次的躲閃與各種經不起推敲的謊話,将林沂這個人漸漸從生活中剔除。
流言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推移而談化,年輕的心也脆弱得經不起風浪,林沂因此消沉下去,不為那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只為校園裏的指指點點。
這樣的日子就是一場漫長的剮刑,備受煎熬的不止是他,還有南山。
風聲傳到了班主任那裏,理所應當要找當事人談話,當林沂面對老師委婉的發問時,所能做的僅僅是沉默,正如風過草倒那樣順理成章,衆口一詞,被推上風口浪尖之人的辯駁只會是狡辯。
最主要的這還不是空穴來風,是事實。
班主還有後招,似乎只有将此事坐實才能體現她教書育人的德行。
林沂本人早已忘了那張紙條的存在,所以當班主任将其攤開擺在桌上的時候,林沂整個人都愣住了。
若是沒猜錯,這張紙條就是整個事件的根源,當他回轉過來,首先想知道的究竟誰是始作俑者,還有就是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是誰給你的。”
班主任沒回答他,只說:“你有喜歡別人的權力,不論對方是同性或者是異性都沒有錯,可如果你因此給別人造成了困擾,那就是錯的,我這麽說,你明白嗎?”
林沂再次愣住,她指的別人,說的是錢南山嗎?
班主任将紙條還給了他,又做了一系列的思想工作,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讓他将重心放在學習上,其它的暫時別多想。
別人眼裏的校園還是校園的樣子,而林沂眼裏的校園卻是鮑魚之肆,是個烏煙瘴氣之地。當他再次踏進教室的時候,純真年代裏的一方淨土悉數分崩離析。
他并非是個膽小怯弱的人,甚至時而做出一些超乎人意料的事,他心裏有了個主意,在離開這所校園之前,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在這些将他驅逐出境的人面前留下一個終此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幕。
既然覺得惡心,那就惡心個夠本。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将課本還有一年所積攢下來的聊天記錄一張張撕開,統統扔進角落的鐵皮桶子裏,再點上火,将身上的校服也丢了進去。
班長上前阻撓無果,便憤憤然的去隔壁辦公室找老師,林沂看着他離去的身影,知道整場劇幕終于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同樣也是尾聲。
林沂走到南山面前,雙手撐在課桌上,玩味而放縱的打量他。
他發現自己還是喜歡他,這張冒有幾顆青春痘的臉類似于某種酵素,使他整個人發甜或發酸,直到今日的酩酊大醉。
他摘下眼鏡淺淺一笑,随即便當着全班同學的面,當着剛從門外走進教室的班主任的面,雙手捧住南山的臉,并咬上了他的唇。
這夢寐已久的一刻,卻是在此時此刻,來不及細細品味便草草終結。
“林沂,這是學校,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班主任震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傻住的南山如夢初醒,這才想要推開他。
校服燒着的氣味彌漫的整個教室,濃煙嗆得人眼迷蒙,只有在這個不夠清楚明了的世界裏,林沂才覺得有些許安全感。
他靜靜的看着錢南山,将同學們的唏噓與唾罵當此次壯舉的喝彩,他為自己終于做到這一步而感到自豪。
林沂将紙條放到對方手裏,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唇:“這個……就當是你為了自保而付出的代價。”
也當是他默然退場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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