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時外二十
那起惡性事件引起了學校的重視,林沂被勒令退學,為此林父不僅知道了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同時也喪失掉了所有寄予在他身上的厚望。
林父打了林沂,摁住他的頭往茶幾上撞,鏡片被撞碎,被鏡片劃開的傷口汩汩的往下淌血,看似驚險萬分卻沒什麽大礙,只不過在眼角留下了一小道疤。
從超市到家僅有幾分鐘的路程,當林沂回到家,父親正在擦灰,十年前他也是這麽滿心狼狽的回來,對他說:“爸,我被學校開除了。”
可今天他說的是:“爸,我辭職了?”
林父停下手裏的動作,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又打算做什麽?”
之前每次離家時,在自己交待要去往何處時,父親臉上的表情像只是聽他說要上一趟街,或出去走走那樣不驚不變。
“還沒想好,過兩天街上看看,有合适的再說。”
林父再沒說什麽,搓了把抹布,接着又開始擦飯桌。
他的父親,可能永遠不會與他推心置腹,也不會像別人的父親一樣顯現慈愛的一面,更不會在他遭受挫折或遇到委屈時說幾句溫言軟語。看上去他對于這個兒子是失望透頂,不再管束,事實是無從下手,還有無奈。
林沂自覺拿起掃把,仔細清掃地上的灰塵,從父親身邊走過時,他無意識的問了句:“上班的地方是不是很累,怎麽感覺你瘦了好多。”
“累倒是沒多累,就是吃的不好,快餐店的菜沒油水,比不得家裏。”
再過兩年,林父就六十了,這麽大的年紀卻還在工地上班,無非是自己過于無能加之生了一個更加無能的兒子。
林沂為此不少自責過,可個人能力的局限性在那裏,即便他想努力也無法。不得不承認,他也是被寵壞的這代裏、不求上進的其中之一。
隔天早上,林父問林沂要不要跟他回一趟鄉下,無非是還是惦念家裏的那幾棵果樹,帶回鎮上慢慢吃也好,摘下來送人做個人情也好,總之就是不願意被人悄無聲息的摘了,還沒有半句好話。
看來林父是打算在鄉下住上幾天,一到家便将被褥拿出來曬,裏裏外外的清掃費了些功夫,午飯也被推遲到一兩點。
金水叔來家坐了一會兒,轉頭又送了些自釀的水酒,能喝也能燒菜。
中午做了兩個菜,從集市上買了些牛雜用青椒爆炒,又在後院的田埂上摘了些野生的水空心菜,這是林父經年不變的習慣,說要是葷素搭配。
他們家輩輩都能喝酒,平常林父也會拉着林沂一起小酌幾杯,說些與他們不沾邊的家國大事。而這一天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對,也許是到了感懷過往的年紀,林父一開口就是他這一輩子。
“別人一過一輩子只吃一輩子的苦,我過一輩子卻吃了兩輩子的苦……”
這些話沒有絲毫被誇大的成份,林沂靜靜的聽着,在父親不絕如縷的嘆息聲下,他的心疼與愧疚蔓延進了骨髓。
前一天發生的事,讓他又歷經了數次回憶的洗禮,使得身心都有些悵然。此刻眼見到這個男人軟弱的一面,那些悵然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家釀的水酒後勁也不小,吃過飯後,林父回了自己房間,不多時便鼾聲大作。
傾吐掉多年累積的苦水,這下大概能睡個好覺。
林沂走回房間,對着雕花老床愣了會兒神。床頂懸着的那塊發黃的帳幔,經歷數十個梅雨與潮濕後生出點點斑跡,一團團的黃跡似被暈染出一般,透着古樸與陳舊。
床壁上鑲嵌精心雕刻花紋間的十幾塊瓷片,瓷片或圓或方,描繪着青山綠水或炊煙人家,必竟也是結婚時置備下的東西,自然也少不了鴛鴦戲水。
躺上床,床板便吱呀’一聲,是童年聽慣的聲響,并沒有斷裂的危險。他熟練的燃起一支煙,黑蘭州的味道像是秋天裏被燒着的稻草,濃烈卻又穩重。
他沿着床沿躺下,床頭壁上用雙面膠貼着一張幾米的畫,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字跡,如今也已氤氲。
也許是上次,或者是上上次他歸家時所留下的——
一個人走的時候會變成一個詩人,能寫悵然淚下的字,能做重複不斷的夢,偶爾唱起不再被人記起的歌謠,沒有觀衆卻興致勃勃。
這些字,寫得要比南山的還好看。
謝依說:“如果當年我知道那樣做的後果會那麽嚴重,那麽我定會換一種方式,必竟……林沂并沒有做錯什麽。”
錢多多只是攥着拳頭沉默不語,他也無力表述此刻的心境,更不知道該用什麽立場來發言。
“多多,你和林沂……現在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在此之前,他和林沂算是戀人,然而現在事情似乎變得複雜了很多,連他自己也不弄不清究竟是什麽關系了。
錢多多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作答。
生在這個不存在書信不存在等待的時代,即使相隔千裏,言語也能瞬間傳遞給對方。那些能造成彼此隔閡的東西将不複存在,人們坦坦蕩蕩,除非有心埋下誤解,想一錯再錯,不然絕不可能因阻斷了交流而弄丢彼此。
只要有心靠攏,任何事都稱不上事。
錢多多在家裏沉浸了半月,偶下到超市,視線會不自覺落到側門。
在這期間,他有想過要發消息給林沂,為自己也當為他大哥錢南山,或者為謝依向他說一句‘對不起’,然而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畏懼什麽,心底渴望見他卻又怕見他。
任何的隐忍都有一個臨界點,借着某個契機似火山般不計後果的爆發,錢多多心底的岩漿也終于沸騰到了極點,在某天夜裏,他敲響了林沂家的門。
來之前他打了許多腹稿,首先勢必要為那天的沖動而道歉,其實在他揮出那拳的時候就已經後悔;其次是他大哥錢南山,必須要澄清當年的事,即便會為此而抹黑謝依;最後才是他與林沂之間不得不說的問題……
上樓前他特意看了一眼四樓,屋裏沒開燈,原地踯躅了片刻想掉頭回去,可好不容易提起了勇氣,如果就這麽無功而返,還不知道需要多長的時候才能再來走這兒。
終于到了林沂家門口,敲響門,屋裏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重複幾次結果還是一樣,于是他撥通了要想林沂的手機。
不想……他竟接了。
電話那頭有呼呼的風聲,像是在路上,錢多多問:“你在哪兒?”
“我在上班。”
“上什麽班?”
“美團外賣。”
林沂曾向他自嘲,說自己就屬于一月不上班就會餓死的那類人。從超市離開已過去半個月,有份新工作自然在情理之中。
“什麽時候下班?”
那頭沉默了片刻,才說:“你找我……有什麽事。”
錢多靠着牆壁蹲下,原本平靜的心因着這句話陡生波瀾,他将整張臉都埋在膝蓋裏,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林沂……我們能不能,盡釋前嫌。”
話剛說完,耳邊便傳來‘嘟’的一聲,提示通話終斷。
手機還貼在耳朵上,錢多多輕笑幾聲,眼淚就這麽流了下來。
他覺得很委屈,也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名字會從此消失在林沂的世界裏,害怕終有一天,林沂會在這份冷漠裏将他忘卻,而自己,終必像他忘了自己一樣也忘記林沂。
那些沒有結果的事情,為什麽時候還偏偏要發生,是為了填補日子,還是就為了遺忘這一天的到來,好讓我們見證自己的灑脫?
在得知大哥與林沂的事之前,他完全有理由,也有信心強撐住一副厚面皮在林沂打轉,因為心裏沒有愧疚,也沒有妒忌。
可現在全都不一樣了。
從最開始向對方霸道的宣示,對他自己擁有絕對的專屬權,到後來如戀人般終日須臾不離,總以為這個人就這樣真的屬于自己了,真心像陷進流沙之中,一點點交付到他手裏。很多的他以為,時至今日,卻不是因為自己而成了幻影。
他在林沂家門口的臺階上坐下,像個找不到家的流浪漢,看着黑夜橫亘在一點點消逝的時光裏,而他等的人卻一直沒來。
樓梯間的感應燈亮了幾次,有樓下的住戶也有往樓上走的,每擡一次頭,每向下看一次,失望便層層往上疊加,等得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對一個人熟悉到某種程度,光是憑呼吸聲與腳步聲都能知道是他,所以當林沂一步步走向四樓的時候,錢多多知道這漫長的等待終于劃上了句號。
而這句號之後又會有什麽,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林沂穿着美團外賣的工作服,手裏抱着頭盔,錢多多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只見燈光在他頭頂染上一層光暈,多日來的思仿終于得到緩解。
到了三樓與四樓交接的拐角處,兩人這才正面相對,林沂臉上是累極了的表情。
錢多多定定的看着他,胸口卻像是有一塊石磨在來回碾壓。
“為什麽挂我電話?”
林沂上了樓,目不斜視的從他面前走過,掏出鑰匙就要開門,錢多多一把将他拉住:“回答我,為什麽挂我電話?”
“憑什麽我不能挂你電話,你以為你是誰。”林沂猛的将手一抽,冷冷的看着他。
錢多多在他的眼神下敗下陣來,語氣一下就軟了下去:“那你回答我剛才的那個問題,你到底能不能……盡釋前嫌?”
“盡釋前嫌?”他輕笑着扭過頭去,錢多多将這四個字說得多輕巧,究竟是叫他釋懷掉先前近十年的漂泊歲月,還是讓他不去計較他是錢南山的弟弟?
不論哪件他都做不到。
轉過頭的時候臉上已是另一種表情,他逼視着錢多多:“一個未成年,沒有學歷沒有文憑,身上就只有從他爸那裏偷來的三百塊錢,去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睡過馬路餓過肚子,渾身上下髒得像一個乞丐,好幾次都覺得自己會死在外面。
找到一份工作,工資低不說,不僅要洗餐館裏所有的碗盤還要洗老板全家的衣服,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做最最廉價的工作,錢多多……你告訴我,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對不起。”
林沂對這三個字充耳不聞,将這些年積攢在心裏的怨怼悉數爆發出來:“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在我最落迫的時候還出去賣過,陪那些光看一眼就想吐的中老年男人睡覺,并且他們叫我幹什麽我就得幹什麽,我是自願的,可我他媽也是被騙到自願的,因為我想要過好的生活,想過正常的生活,可你猜怎麽着,我他媽被人操了半個月最後到手的只有一千五百塊錢。”
“林沂……”眼前的人已是歇斯底裏。
林沂胡亂的抹了把臉,繼續歇斯底裏道:“我知道那該死的餐館老板不是錢南山,那些用金錢誘使我迷失自我的人不是錢南山,那些年裏我碰到過所有促使我成長的人也不是錢南山,我也知道我不該将這些統統都算在他頭上,可每每當我遭受這些,錢南山這個名字便會出現在眼前……”
錢多多攫住他的肩,想讓他冷靜,可不知覺間自己的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可他已經死了……”
林沂突然噤了聲,眼底張牙舞爪的火光頓時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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