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時外二十一
片刻的沉寂過後是如洪水決堤般的傾瀉,林沂記得他這是第二次哭得這麽肆無忌憚,眼眶裏似有源源不斷的淚水,可供他将滿腹的委屈滿心的不忿發洩出來。
上一次這麽哭是在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時他剛到深圳,用聊天軟件結識了幾個年紀相仿的圈裏人,只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裏有人能替自己找一份工作。
這些人都很熱情,不僅邀請林沂到他們家裏住還解決了林沂的吃飯問題,幾日後他發現這些人幾乎都不上班,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店裏吹頭做造型,并且對穿着也很講究。
因工作的問題還沒解決,林沂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也是因為好奇,他漸漸打聽到了這些人的生活來源。
這些人同夜場明碼标價的MB不同,是隐藏在暗處,供應那些已有家室,且不能光明正大出入那種場合的有錢人消遣。他們每個人都由兩個人帶着,帶他們的人多是夫妻,男人負責接送,女人則負責聯系客源。
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弄來的那些電話號碼,假裝貧困的大學生,或因家中有事不得已要委身求財的可憐人,編造各種蹩腳的理由,求客人們‘幫扶’。這樣一來,在滿足了客人冠冕堂皇的善心之後,所獲得的報酬自然會很可觀。
幾天的時間裏,林沂從這些人的口中聽到了許多在前輩們身上發生的傳奇,有幸遇見大財主一夜暴富不再是天方夜譚。假使永遠不會有這種好運降臨,入了這行年薪幾十萬也是有的。
林沂聽過後心動了,在還沒跨出那步之前心裏已有了許多對未來的憧憬,沒有一技傍身的他,也許只要咬牙堅持做上幾年,等攢夠錢後随便做點什麽,也要比先前那樣毫無目标的跌撞要好。
那些人最開始接近林沂,無非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如今一切都照着他們所設想的進行,林沂自然就成了甕中之鼈。
林沂被安排在兩夫妻手裏,他的條件算不得裏面最好的,但勝在年紀小,必竟在那些客人眼裏,年紀越小便越‘幹淨’。
他接的第一個客人快有七十歲,當他看到這個老頭時,心裏有些悲涼,但更多的是對對方的譏諷。
這個老頭是個穿着幹淨體面的老人,吃公家飯并且兒孫滿堂,不難想象他會牽着孫子的手,一臉慈藹的在街上遛彎。可人的面皮往往是用來蠱惑人心的,當門被關上的下一刻,林沂終于感悟到人心深處的□□能醜陋到何種地步。
夫妻倆手裏的那些客人,有什麽癖好大致都被摸得一清二楚,來之前林沂就被叮囑過需注意哪些事項,因打着‘第一次’的旗號,所以他萬萬不能過于主動,換句話說就是任其擺布就好了。
這老頭有些怪癖,卻是那種不會傷人的怪癖,在限定的兩個小時裏,他幾乎舔遍了林沂的全身,卻一直都硬不起來。最後便只能用手指,整個過程林沂都徘徊在厭惡對方與自我厭惡之中.
使林沂整顆心沉入谷底的是——在這樣一個老頭的手裏他竟然還起反應,那老頭将他傾瀉出來的東西悉數吞入口中,那滿足的表情險些讓林沂當場吐出來。
洗過澡那老頭給了他三千塊錢,并說下個星期讓他再來。
下了樓,來接他的人就将車停在路旁,林沂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将那三千塊錢全數交到男人手裏。
女人也來了,并問他感覺如何。
林沂久久的看着她,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覺得那老頭的唾液,雖經由過肥皂的沖洗卻還是殘留在身上,他渾身都不自在,恨不得快些回去搓下一層皮來。
那一刻他的心裏空的,整個人就像是被抛在半空中,來時的路不明未來也不敢去想。車子發動後,他看着車窗外的車水馬龍,眼淚就那樣不可遏止的流了下來。
接着便一發不可收拾。
夫妻倆惺惺作态的勸慰裏沒有一點溫情,他們只會重複那句:“習慣就好了,習慣就好了……”
真的會習慣嗎?
失明的人能夠接受黑暗,那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再沒有重見天光的機會,落入深淵的人坐等死亡來臨,那是因為知道不會有人會來救他們,可他的自甘堕落卻沒有任何理由……
半個月後,他還是沒能習慣,也許是夫妻倆早察覺到他不适合這行,所以當林沂開口說要走時他們并沒有多做挽留,并且當時就給他算了工資。
最終女人只給了他一千五。
他沒有據理力争的勇氣,因為他深知若自己同他們撕破臉,不僅這些錢得不到,興許他還會讨一身的傷。
這片地界就是這樣,當你夠為他們掙錢時就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要做的事情唯獨就那一件。可當你不能為他創造價值,就會變得連條狗都不如,所以……趁着他們未變臉前,能滾多遠滾多遠。
夫妻兩有個八歲大的孩子,林沂走的時候他還難過的哭了。
或許那個孩子會成為那段歲月裏的一點慰藉,可當林沂邁出他家大門的時候,卻在心裏陰狠的詛咒這個孩子不得好死。
因為只有這樣,那對夫妻才會痛不欲生。
樓梯間的感應燈滅了很久,林沂泥足深陷在那段回憶裏,整個人都是冰涼的。
他覺得釋然了許多,卻不打算就此放過自己放過他人。林沂擡起頭,似在宣布重大的決定那般鄭重:“錢多多,這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人活得四季分明坦坦蕩蕩,另一類人活得愁雲慘淡蠅營狗茍,顯然你是前者我是後者,所以……我看不慣你那副未經摧殘的樣子。”
最重的是,你不會真心接納像我這種手腳冰冷,由內到外都陰寒沁骨的怪物。
林沂拿鑰匙開了門,本打算就此将那個人永遠關在門外,哪怕今後在別的地方見到也只當對方一個陌生人。
他并非有多恨錢南山,甚至在獲悉他死亡的那一刻,心底已凝結成型的一角為此而坍塌。原本還有個人,能讓他将一切的罪責不用歸咎在自己身上,找到一個借口讓自己好過一些,為自己的渾渾噩噩不思進取找一個借口。
對于錢南山,他刻意使其變得撲朔迷離,為的就是不去直面真相,從而見識到自己有多麽的不堪。
就在門被關上的前一刻,錢多多雙手将門沿掰住,暫停了他單方面的推拒。
林沂一臉漠然:“放手。”
他猛的一下将門拉開閃身進了屋裏,并随手将門帶上,陡然間,錢多多一反先前的态度将林沂推到牆上,并且用雙手死死禁锢住。
“林沂……”錢多多惡狠狠的看着他:“如果這就是你要将我推開的理由,那麽我不接受,如果是因為我大哥,那我還是不接受,你看不慣我也好讨厭我也罷,總之這件事不能你一個人說了算,我曾經說過的,有些事聽了就要負責,你不能就這麽把我撂下不管……”
他的聲勢漸弱,不容忤逆的強橫慢慢轉化成央求:“你不能這麽對我,我什麽都沒做錯,你不能這麽對我……”
林沂心裏的委屈不比錢多多要少,若凡事都能依從本心,他又何必在這場自我厭惡與自知之明的角逐中,戰得渾身是傷。若是依從本心,他勢必會立馬就擁住眼前的人,不管明天會不會互生嫌隙,只要度過難挨的今夜,他什麽都不想去管了。
可他不能,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錢多多。
不是看不慣,而是配不上。
林沂抽噎道:“放了我,好嗎?”
錢多多一頭紮進他的頸窩,将林沂整個人緊摟在懷裏,一面搖頭一面說:“不放,死也不放。”
直到這一刻林沂才深刻體會到,原來擁抱會是一件這麽美好的事情,當彼此體溫交融,那些始終捂不化的東西正在漸漸松動,暖意一點點蔓延進整個身軀,就連那些來路不明的倦怠也逐漸潰散。
忽而間他破涕為笑,是情緒大起大落後的雲淡風輕,也是在對自己繳械投降:“錢多多,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現在就像是兩個傻逼?”
錢多多甕聲甕氣的回答:“是挺傻的。”
林沂摟着他的腦袋,無視掉有些紮人的頭發,心平氣和的問:“那好傻逼,傻逼我能不能問傻逼你幾個問題。”
他在林沂的頸窩裏蹭了蹭:“傻逼你問吧!”
“你究竟看上了我哪一點。”
錢多多沉吟了片刻:“不只一點,是好多點。”
林沂深吸一口氣,聞見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哦……那你說說看。”
“矮了一點,胖了一點,腿短了一點,脾氣怪了一點,騷了一點浪了一點,太欲求不滿一點,裝模作樣一點,不尊老愛幼一點,故事也多了一點……”
林沂咬了咬他耳尖:“還有嗎?”
“沒有優點,算不算一點?”
“你繼續。”
錢多多放開林沂,後又摟住他的腰,本是随口而來的情話,卻因他尤為認真的表情成了不可撼動的山盟海誓:“以後我會多讓你一點,多關心你一點,持久力再強一點,體力也要好一點,經打一點經罵一點,別人十點也不及你一點,你說一點我不說兩點,你說一百點我點點都照辦,要把你慣得跟斑點狗一點渾身是缺點。”
林沂的手從對方鎖骨一路滑至前胸:“我都成那樣了你還會要?”
“你都成這樣了我還死賴着不走,所以……還有什麽是能吓到我的?”
“可我……以前喜歡過你哥。”
錢多多将他抱起,挪步到沙發上:“那是因為你之後會喜歡我,所以才順帶喜歡他。
“你臉皮能再厚一點嗎?”
“為了你,多厚都行。”
再堅硬的心也會在耳鬓厮磨的溫情裏被軟化,再別扭的靈魂也會在強大的欲念裏返本還源。
激情之中的你一言我一語,嬉笑怒罵間是是非非,将沉重的情緒消散,也将林沂心頭那些自我做對的矯揉造作一并瓦解。
原本并不複雜的事,卻在碰到像林沂這樣的人後百結成絲,好就好在戀上他的是一個不懂得順水推舟,只憑一意孤行的錢多多,用自己的一身蠻勁将那些亂絲強扯開來,放出作繭自縛因而受困的林沂。
林沂自我預言的末日就同2012年的瑪雅人預言的末日一樣,是子虛烏有的事兒。也是因為在那之前,錢多多還未走進他的生命當中,而今這條大尾巴狼出現了,幾聲狼嚎吓跑了末日,生活就又成了另一番模樣。
林沂說:“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會在一條與人群愈行愈遠的道路上了此殘生,在自我催眠裏泥足深陷,在流沙地裏放棄掙紮,自此成就一個沒有任何豐功偉績的英雄。可現在我卻覺得,幸好有一個人拉了我一把,雖然不是我曾希望的那個人,但并沒有因此而感到失落。
錢多多,我喜歡你。
你說過的,聽了就要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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