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徐溫,阿好二人帶了些幹糧清水,就上路了,沿着山間小路向大青山深處走去。

兩人踩着亂瓊碎玉在林間穿梭,參天古木盡是銀裝素裹,倒垂的冰花晶瑩剔透,放眼望去,天地間似乎只有黑,灰,白,三色。只有阿好身上那件皺巴巴的杏黃色長裙顯得與這一切有些格格不入。徐溫灰白色的長袍雖然單薄,他卻并不覺得冷,脊背挺得筆直。他背着藥簍在前面走得很快,他每走一段都會停下來等阿好一會,阿好踩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一步步的走,她盡量想要走快點,可總是跟不上,她心裏有點着急,尋思着,還說要來給公子幫忙,現在卻一直都在拖後腿,幫倒忙。

徐溫的腳步很大,阿好只能每一步都邁的很大才能剛好踩在他的腳印裏,時間久了她腿上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她強忍着傷痛,一直埋頭走着,卻覺得心裏說不出的幸福。突然間擡頭,見徐溫正在前面回頭望着她,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看不出是什麽意思。阿好不禁臉上一陣發熱,公子一定是怪我拖了他的後退,我可真沒用。

接下來阿好明顯感覺到徐溫故意放慢了腳步,他們之間總是保持着一小段距離,而且他的步子也小了很多,阿好可以不用太費力就能踩着徐溫的每一個腳印,她知道徐溫是在遷就她,并沒有怪她的意思,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故意走開一些,不再踩着他的腳印走,可是林間有的地方積雪太深,她一步踩下去,有時候會沒過膝蓋,走起來更加費力,牽動着傷口,疼痛難忍,不一會便滿頭大汗。她第一次感到走路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歇一會吧。”徐溫主動要停下來

阿好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自己簡直就是拖油瓶,一直在幫倒忙,于是,她沒話找話說,問道:“公子,你的醫術是跟誰學的啊?都沒有聽小姐說起過。”

徐溫語氣淡漠,道:“一個陌生人。”

“奧,那是一個什麽樣的陌生人呢?”,阿好雖然知道徐溫沒有多大說話的興趣,卻還是想要跟他多聊幾句。

徐溫這次的話說的長了些,言道:“我在彩虹澗遇到他的,我在釣魚,他要跟我比賽,後來他一直輸,就纏着讓我教他釣魚,他說他生平就怕欠別人的,非要教我醫術,我就學了一些。”

“那個人倒是挺好玩的,那他後來有沒有學會釣魚呢?”,阿好笑問道

“沒有。”

阿好有些失望的點點頭,心裏想,一定不是公子教的不好,定是那人太笨,她遂又笑道:“公子,你剛剛說彩虹澗,是什麽地方啊?”

“那裏每個晴天的午後都會有彩虹,我就叫他彩虹澗。”

“奧,那個地方一定很好玩,小姐知道了,一定會讓你帶着她去的,只是這些年夫人總不允許我們來看你,小姐她有時候替你擔心,都會流淚的。”,阿好說完幽幽的嘆了口氣,低沉而悠長,幾不可聞。

徐溫沒有說什麽,過了一會道:“有一味藥就長在彩虹澗旁邊。”

阿好聽他這麽說,那他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帶自己去那裏了,阿好頓時便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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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休息了一下又出發了。

“那我就可以看到彩虹了。”,阿好興致勃勃的跟在徐溫後面說道,徐溫沒有言語,安靜的在前面走着。

走了一會,阿好皺起眉頭,悵然道:“公子,下雨了呢,看不到彩虹了。”

徐溫擡頭看了看天,言道:“太陽出來,樹上的雪化了,不是雨,是雪水。”

“奧。”阿好覺得自己在公子面前總是有點笨笨的,她抖了抖衣服,點點滴滴的水滴在上面,衣服已經有些濕了。

兩人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日已偏西,林中漸漸暗了下來,起風了,山間不時傳來呼嘯之聲,令人毛骨悚然,阿好有些害怕,緊緊的跟在徐溫身後。他雖然看上去很單薄很削瘦,阿好卻覺得跟他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跟踏實,似乎他可以替她排解所有的憂難,抵擋一切的風雨,就像是漆黑的夜晚裏一盞明亮的燈,溫暖,安全。

徐溫言道:“前面有個山洞,我們晚上在那裏休息,明天再走吧。”

“好啊,那這離彩虹澗還有多遠啊?”,阿好扶着一棵大樹,氣喘籲籲,她已經走累了。

徐溫道:“明天中午會到那裏。”

阿好心中一陣甜蜜,跟在徐溫身後,鑽進了一個山洞,山洞不大,洞口很小,所以裏面并沒有雪,洞裏很幹淨,像是被特意打掃過,角落裏放着一堆幹枯的松枝,另外一邊鋪着一些樹葉,可容一人躺下,樹葉都是銀杏葉,排列的十分整齊,每一片都朝着同一個方向。

公子應該經常來這裏,阿好心裏想着,又想起如此小的一個山洞,跟公子相處一室,不禁雙頰緋紅,她偷偷看了徐溫一眼,徐溫混若不覺,似乎在想着什麽心事,阿好心中又是一陣自責,怪自己想歪了。

阿好靜靜的打量着這裏的一切,想着公子一個人在這裏打掃整理的情形,又想起他這麽多年孤單一人,心中不禁一陣悲怆,道:“公子,你經常睡在這裏嗎?”

“遇到晚上趕不回去,就在這裏過夜。”

徐溫從角落裏拿出幹燥的松枝,熟練的升起一堆火,将包袱裏的鬥篷取出來鋪在樹葉上,向阿好道:“你早點休息吧。”

冰冷的空氣頓時溫暖了起來,空氣中彌漫着松枝燃燒後散發的清香。

阿好取出幹糧跟水,遞給徐溫,道:“公子,還是你睡那裏吧,我在這邊火堆旁,比較暖和。”

“我要在洞口看着,晚上有野獸。”

“啊,真的啊?”,阿好聽到有野獸,臉色都變了。

“是。”

兩人吃了幹糧,阿好便忙忙的躺下睡了,徐溫坐在火堆旁邊,背對着她,不停的撥着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阿好想起自己頭下枕着公子的衣服,身下是公子曾經躺過的樹葉,心裏頓時湧起一股甜絲絲的感覺。身下的木葉散發着陣陣清香,沁人心脾,又松軟又惬意,而徐溫卻一直背對着她,竟沒有看她一眼,阿好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明明離他很近,卻總是感覺跟他離得很遠,不禁升又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他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你不跟他說話,他似乎永遠不會主動開口,他也是一個很冷淡的人,似乎從來都沒有關心過什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呢,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來,總共也沒有見過他幾次,又怎麽會了解呢,阿好胡亂想了一會,畢竟白天太累了,不久便沉沉睡去。

徐溫聽着阿好的呼吸聲逐漸均勻,知道她是睡着了,他站起身,走到山洞口,向着外面輕聲說道:“進來吧。”

黑影一閃,妙手婆婆已經先他一步坐在了火堆旁邊,她臉上蒙着厚厚的面紗,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雙深的看不到底的眼睛。一身黑衣将她整個的包裹起來,看不出容貌,看不出年齡,她身上沒有任何的氣息,作為盜賊,學會隐蔽是一門必修課,而隐蔽,最要不得的就是那些沒用的香味,但她是一個瘦小的女人,這一點卻無可否認。她的态度相當倨傲,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拿起阿好包裹裏的幹糧就吃,毫不客氣。

徐溫就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她吃的一點都不多,吃好了,又喝了點水,才将注意力轉移到徐溫身上,打量了他片刻,她終于說話了,道:“多謝你的食物跟水。”,她嘴裏說着多謝,卻讓人感覺不到她絲毫的謝意。

徐溫沒有說話,又朝火堆上面加了一些松枝。

“你叫我進來是想問我誰讓我來盜劍的嗎?”,她此刻說話的語氣就像是跟一個老朋友在聊天,她忽然覺得對面這個人很有趣,安靜,冷淡。所以她的話多了些,有時候想要贏得對手,最好的辦法就是要先了解對手。

“我即便問你,你大概也不會說,不過現在我并不關心那個,因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會徒勞無功。”

“你就這麽自信我從你手裏盜不走靈風劍?”

“是。”,徐溫點點頭。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人,徐溫的語氣讓她很不舒服,她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那就走着瞧。”

徐溫卻并不容她走出去,他身形閃動,已經擋住了她的所有去路,同時也阻斷了她所有的退路。

妙手婆婆此刻才意識道,是她太大意了,她原本不該如此大意的,就因為他是個少年,是一個有趣的少年。這個少年根本就不是要請她吃東西聊天休息,而是要殺她,把她引進山洞,然後甕中捉鼈,沒有比這個辦法更省事的法子了,而她卻上當了。

妙手婆婆心思轉動間已揮出了十幾章,卻都被徐溫一一化解了,她如果打不倒他就一點出路都沒有,她心裏苦笑了一下,自己現在其實做的根本就是困獸之鬥,她并不是徐溫的對手,她忽然一眼瞥見了角落裏熟睡的阿好,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身形轉動,已後退了兩步,退到了火堆旁邊,她左腳輕輕一點,已将地上的燃燒的木柴連同燃盡的灰燼一起踢了起來,燃燒的木柴飛去的方位不是向着徐溫,而是角落裏的阿好,徐溫一眼瞥見,眉頭微皺,身形閃動,手掌翻飛,已将那堆火劈落在一旁,而妙手婆婆卻趁着他閃開的小小空襲跟他運掌劈火的瞬間鑽出了山洞。

妙手婆婆并不是真的要引火燒阿好,而是為了逃出山洞。

徐溫沒有追出去,他抖掉了粘在身上的灰燼,臉上仍舊沒有什麽表情。

妙手婆婆不覺好笑,與其說方才是打架,倒不如說是鬧劇,她站在山洞外面,冷冷的說道:“下個月太湖召開比武競技大會,別老窩在山裏面,都成野人了。”

“……”,徐溫沒有理她,不知道是沒有聽清楚還是不感興趣。

徐溫轉回山洞,将方才弄髒的地面重新打掃幹淨,又升起了一堆火。火焰跳動,山洞裏又有了暖意。

阿好早上醒來的時候,聞到一陣烤肉的香氣,她睜開眼,只見徐溫正在火上烤着什麽,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衫,将徐溫的鬥篷折好,放回包袱裏面。

只聽徐溫道:“過來吃東西。”

他将一只烤的焦黃的野兔腿遞給阿好,肉香撲鼻,阿好腹中空空,接過便吃,脂香四溢,她吃的十分香甜,一個剛吃完,徐溫又遞了一個給她,她嘻嘻一笑,接過便吃。徐溫自己吃了兩條,待阿好吃完了,兩人收拾了東西,才又向前行。

兩人約莫走了兩個時辰,才到彩虹澗,此處地處山谷深處,又兼地暖,并沒有積雪,跟外間景象相差甚遠,讓人不禁心生錯覺,疑在夢中。

這裏似乎還只是深秋時節,澗旁落英缤紛,色彩斑斓,溪流潺潺,澗中霧氣蒸騰,深不見底,澗旁數條瀑布,白練般,飛瓊濺玉,旁邊一個小湖卻是清澈見底,湖面如鏡,微風吹來,激起圈圈漣漪,湖底五彩的石子在陽光下微微散着光芒,幾尾青魚在水中游來游去,自在悠然。

當此佳境,阿好只覺得神清氣爽,心中說不出的平靜。回頭看徐溫,只見他負手而立,神情說不出的落寞,她心裏尋思道:公子一定很寂寞,一個人在這裏呆十五年,不知道過去,看不見未來,他心裏想着什麽也只有他自己才懂。阿好看着他的神情,只覺得泫然欲涕,遂轉過身望着遠處的瀑布問道:“公子,你說的那味草藥就在長瀑布旁邊嗎?”

徐溫略點了點頭,向當中的一條瀑布飛去,身形就如一只禦風的白鶴,阿好呆呆的望着他,心中頓時生起無限柔情,轉瞬間,徐溫已落在她旁邊,手中握着一株暗紅色的小草。

阿好拊掌笑道:“公子,藥是不是配齊了?”她異常的開心,不知道是因為這裏的美景,還是夫人可以康複那渺茫的希望,就像是一個孩子,手舞足蹈。

“這是最後一味藥。”

阿好接過徐溫手中那株不起眼的小草,就像握着的是一個生命,她小心翼翼的将它放進背上的竹簍裏面,展顏微笑道:“公子,我們趕快回去吧,夫人早一會服下藥就會早一刻好。”

“可是你還沒有看到彩虹呢。”

阿好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美景,轉過臉微笑道:“沒關系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等到夫人好了,我們一起都來看彩虹,走吧。”

兩人快步往回走去,阿好走了幾步,不覺又回頭望了幾眼,這是她一生中見過最美的風景,或許以後都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了,可是她不能停留,夫人于她有養育之恩,她不能為了看彩虹而讓夫人多難受一刻鐘,想到這裏,眼裏的淚水便不由流了下來,她擦幹眼淚,微笑着往前走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又在那個山洞裏面過夜,阿好依然是早早的就睡了,睡的很香甜。

妙手婆婆又一次出現在山洞外面,似乎并沒有敵意,她在外面站了一會,才走了進來,坐在火堆一旁,慵懶的說道:“你們竹屋來了不速之客。”

“你今天沒有跟蹤我們,原來是回去了,竹屋乃武林四大禁地之一,世人盡知,犯者必死。”,徐聞淡淡的說道。

妙手婆婆不置可否的冷笑了一聲,道:“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歷史了,往昔的輝煌已經過去了,我來是通知你一下,你師父恐怕會應付不了。”

“多謝。”,徐溫的語氣仍然很客氣,卻不再那麽的冰涼。

“我要走了,靈風劍先寄存在你那裏,反正已經知道他在你那裏了,我總會有辦法偷到的。”,妙手婆婆自信滿滿的說完,閃出了山洞。

徐溫目光斜視,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語。

妙手婆婆走出山洞,又回頭說道:“盜亦有道,你不用開心太早,我說了是寄存。”

“原來你所謂的道是這樣的,聞所未聞。”

徐溫走到山洞外面,靜靜的注視着她的背影,又似乎只是望着漆黑的夜色,目光并沒有焦距。

等到徐溫又回來的時候,阿好醒了。

“公子,剛剛是誰啊?”,阿好一臉茫然的問道。

“一個有意思的人。”

“你總是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嗎?”

“不經常。”,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寂寥。

徐溫沉默了片刻又道:“她是為靈風劍而來的。”

阿好有些訝然,道:“公子不殺她是因為想要查出授意她盜劍的那個人嗎?”

徐溫不禁看了阿好一眼,這個看着再平凡不過的丫頭居然也如此的蕙質蘭心,他沉默了一會,道:“或許是吧。”

徐溫不禁想起自己接受師父傳劍的初衷,竟然是為了保護那把劍,竹劍派本來跟他是沒有關系的,在他知道那個身世之後就更加的沒有關系了,可是他還是接受了,自己要守護的僅僅是一把劍嗎?他自己也有點恍惚了。

徐溫的回答讓阿好有些迷惑,阿好沒有再說話,靜靜的躺了下去,久久不能入眠,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傷,空空的,又似乎滿滿的,以至于她不能集中注意力想一件事,不能把目光專注于一件物事上面。她不想讓徐溫知道自己沒有睡着,她一動不動努力的想要睡着,努力的閉着眼,可不管怎麽努力,還是睡不着,她第一次發現睡覺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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