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身世
夜闌風靜。
房內燭光如花。
雪希言靜靜地聽着,白玉溪絮絮地訴說着身世。
“娘親一直想為爹爹養下一個男孩兒,繼承白玉山莊。可惜,我前頭連生了三個姐姐,始終未能如願!”白玉溪眼光恍惚,聲音悠悠,“娘還為此參佛吃齋,懷了我的時候,她心中只怕是既高興,又擔憂……”
雪希言鼻息輕嘆,他似乎也并不是不懂人間冷暖。
燈火輕輕搖曳,白玉溪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後來,我終于出生了,又是一個女孩子。娘當時已不知如何向爹爹開口,雖然爹爹一直不以為意,畢竟還是希望能有一子繼承他的衣缽……本來年月方長,娘也無需定此下策!可惜,命運多厄,那一年爹爹與邪教一戰,雖然名動江湖,但也重傷難愈,屢請名醫,皆說是油枯燈滅之像……”
雪希言的睫毛顫了一顫,那一戰,他曾聽師父講述。
那驚天動地的一戰,奠定了江湖平靜的根基。
無當年的白玉山莊莊主——白靈運,此刻的江湖只怕已被邪教侵蝕得體無完膚,黑白颠倒,暗無天日。
白玉溪回憶着娘親當年所訴,字字皆淚:“為了讓爹爹有生存下來的意志,為了爹爹心中存了活下來的希望,娘親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做了一個欺瞞世人的決定——她告訴爹爹,告訴世人,白玉山莊已有後人,已有後繼之人!娘親是冒着承擔欺世之罵名,義無反顧地将我變成了‘男孩兒’!她當時已不能估計以後的後果,她一心只想讓父親重新站起來,充滿希望,充滿勇氣地活下去……”
聽到此處,雪希言的心頭湧動,那是一種多麽深刻的愛,才致使白玉山莊夫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撒下了這麽一個彌天大謊!
為了讓奄奄一息的愛人,有活下去的理由與力量!
白玉溪臉頰上綻開了一朵輕微的笑靥,那麽甘甜,她不怨恨母親,從不怨恨,聲音溫柔:“爹爹果然,活了下來!”她激動地頓了一頓,哽咽着,“縱使他不能再如以前般縱橫江湖,除魔衛道;縱然他雙腿甚至已不能再如常人一般的走動,但畢竟,他活了下來!”
雪希言無法分辨其中的對錯,他也不想去分辨——他心中無俗世紛擾,只有善惡。
白玉溪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聲音愈低:“從此,我和娘便一直住在一起,她親自教我識字習武,親自替我梳洗更衣。直到我懂事起,她便讓我瞞住所有人,包括爹爹和三個姐姐,這個天地之間,只有我,娘親,和侍候娘親的梅姨三人知道!後來,娘親抑郁成疾,不幸與世長辭,梅姨便也服藥自盡以明其心志!”
話說到此,她不禁再次輕垂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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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你便一個人苦苦保守着……這個秘密?”雪希言淡漠的語氣中也有了嘆息之聲。
夜深了,四處靜寂。
風,輕輕地劃過白玉溪臉頰畔的發梢,挽回了她的冷靜與從容。恍若剛才的小女兒之姿,只是雪希言的一時錯覺!
“他”依然是曾經統領武林群豪,發號施令,一呼百應的白玉溪;“他”依然是如父親般英勇無匹,只身提劍夜探血魔洞穴,并大戰北極山群魔的白玉溪——
她雙目如雪光般澄亮,無可比拟,驀然轉首望着雪希言,從容說道:“你不要擔心!我立刻修書給苦竹大師和玄清道長,讓六決樓快馬傳書,請他們與你我合力,定能把這毒物逼出他們體內!”她處事一向幹淨利落,穩當周全,“苦竹大師和玄清道長每年此時皆在穹廬峰參禪,離此處不遠,估計後天晨開之前便可到達!”
雪希言一向獨來獨往,不與江湖中人深交,聽她言之鑿鑿,何況又已知她是白玉溪,心下再不疑,起身,說道:“好,我等你消息!”
白玉溪行止立刻恢複了白玉山莊少莊主的雍容有禮,自然而然地一負右手,聲音清爽說道:“雪兄,請放心!此事因我而起,兄弟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兄弟?”雪希言沉吟着這一個詞,唇邊微微一笑。
如堅冰寒雪融化了一抹煙霧。
白玉溪驟然臉色一紅,正色道:“我如今是白玉溪,不是柳絮白!”
雪希言會意地一點頭,眼中仍然有未散的淡淡笑意。回身淡淡地走出了房間,往自己的客房行去。
白玉溪恍了恍神,回過身來卻見一個背影坐在房中,坐在燭火旁——身形婀娜多姿,宛如一樹玉樹瓊花,雪光璀璨——
“你為何不嫁雪希言?”一道缥缈的聲音,淩空飛來,如煙如霧。
白玉溪凝視她半晌,從容回話道:“他不喜歡我。婚嫁之事,豈可強人所難,以後也不會有幸福,只會兩人痛苦!”
“如果他也喜歡你呢?”那背影稍稍動了一下,一襲如煙缭繞的紗衣宛如水波輕漾,無限的美麗。
即便是如此一個背影,也有動人心魄的魅力——
“可我喜歡的人,是後五紋!”白玉溪語氣平靜地說道,心頭怦然一跳,莫名地堅決。
“不可能!”缥缈的聲音裏含着一絲冷笑。
“為什麽不可能?”白玉溪輕言反問,眸光雪亮如針如刺。
“一個人的心意怎麽能說變就變?”輕飄飄地聲音裏,顯然有了一絲怒意。這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失卻了柔媚的韻味。
問得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近似責問!
白玉溪淡淡那一笑,宛如雪地上落了幾枚梨花那麽清然秀絕,又異常幹淨。她緩緩說道,語調淡定:“我以前确實喜歡雪希言。可他一直只是個不可觸及的遙遠的幻想,而小五,他在我面前嬉皮笑臉,親近鮮活,那麽的真實,那麽的可靠……我孤獨的時候,有他陪伴我;我傷心的時候,有他哄我笑。他的笑,他的頑皮,他的潇灑,都已一一進入了我的心。是他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時候,給了我光明與希望,須知道,有些經歷是無法再被代替的!”
她說着這話時,手指尖上也顫了一顫。
仿佛是觸碰到了什麽不該觸碰的東西,令她猝不及防。
這些語言,說得如同早已埋藏在心裏已久的話,此刻竟似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一點破綻也沒有!
白玉溪自己也慌了一慌神,她本不擅長說謊!
可是,現在她是在說謊嗎?
連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地迷惘。
“我不許你喜歡他!”那背影倏然激動地說道,提高的聲調中遏抑不住的憤怒與怨怼。語音又是十分的熟悉,讓白玉溪有種幾欲親近她的念頭!
這種陌生的情緒,十分的奇異!
白玉溪越發的不解,越發的迷惘,乘機追問道:“為什麽?”聲音也帶了激動,“你是我什麽人?你管不着我!你只能取了我們的性命,卻不能叫我不喜歡他。如果他死了,我也絕不獨活!我本就是一個見不得人的鬼,如果不是小五,我早就該死在了指天閣上,沒有了小五,我活着再沒意思,無親無故!”
“還有你爹,白玉山莊莊主!”那聲音似乎軟化了一些,不忘地提醒她。
“爹爹從不知我是女兒身,他視我如男兒,自小讓我肩負起白玉山莊,從不見溫情!我受夠了,也忍夠了,為了白玉山莊我也只有死,再也不願這樣不人不鬼地活下去!”白玉溪說道後來,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苦澀!
室內久久地一陣沉默——
有哀傷緩緩地飄過,散落,如秋風裏蕩滌着的葉子,一片片地跌落屋內兩個人的心頭上。
心尖處,各自含住各自的悲傷!
搖搖欲墜!
“孩子……”那背影,緩緩地在靜默中響起聲音,帶着如幽泉般的哽咽,“是娘害了你!”她忽然轉過臉來,悲戚地看着白玉溪,眼光中充滿了慈愛之情——讓人心顫的溫柔。
白玉溪晃了晃神,似乎意識不到她剛才是說了什麽,輕輕顫抖着聲音問道:“你說什麽?”
心頭驟然怦怦亂跳,一切的猜測倏然如潮水波湧。
她雪亮而敏感的眼睛,盯着她看,一瞬不閃。恍惚她只是一個幻影,一切只是她的想象!
她眼前這個女子,是她從所未見過的美麗。如月光,如寶石,如海洋閃爍的波濤,那一雙眼睛是深邃的漆黑,宛如黑夜裏的明珠,光彩流轉,熠熠照人。那雲鬓,那烏發,宛如是橫峰上的一抹雲的衣袂。
她整個人在火光中,無風自翩,恍惚不是真實中的人物。
異樣的奇異感覺,剎那侵淩而來,叫人頃刻之間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神志不由自主地為之所攝。
“我是你娘,你的親娘!”那女子神色悠悠,用着動人的語氣,輕嘆般說出這麽一句話。
她的一嘆一息,都令人呼吸急促。
“不可能,我娘早已仙逝了!”白玉溪對她說出一個事實。
“不,她不是你親娘。她只是白玉山莊的白夫人!她是後五紋的親娘!”那女子臉頰上的面紗無風自動,吐氣如蘭地說出另一個事實。
白玉溪心裏愈加震驚,“什麽?”
“當年,我與白靈運相識于江湖,琴心論劍,山盟海誓。後來,他竟不顧盟約,順從其父親的遺願,取了當時的武林盟主之女——洛冰魄為妻。”她語氣悠悠地說來,眼波悠悠,似是在說着別人的事情,“我氣極之下,練功不幸走火入魔,被當世大俠後青衣所救。他待我極好,雖對我有愛慕之心,卻一直以禮相待……後來,我傷勢痊愈,便去見白靈運,可他勸我,說從前的事不堪再提,與我撕袍斷義。我一氣之下,下嫁了後青衣,他知道我并非出自真心,婚後一直也沒有勉強我,只與我隐居山林,從此不理世事……他自也是想讓我放下心中的恨意!”
白玉溪愈聽愈奇,一手撐住椅子,緩緩坐下,心中翻滾如沸!
“後青衣一直對我百般包容,後來,我心中歉疚,終于還是有了你!”她淡淡地擡眼,神色中無喜無怒,目光流轉如水波婉轉,“但我心裏一直沒有放下對白靈運的恨意!恰巧,我聽聞洛冰魄終于生得一子,我心下恨怒,就把剛出世不久的你,調換了她的兒子,那天夜裏,月明風清,神不知,鬼不覺!”
白玉溪聽得心頭轟然一震!
萬萬想不到,其中竟有如此因由!一直自己為身世所苦惱,竟是為自己的親娘所害!
她一時回不過神來!瞠目望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心中竟然涼涼地生出了一絲害怕,一絲寒冷!
但瞧見她時而流露的哀怨目光,心中又是替她惋惜,替她傷痛!
想不到,後五紋在樹林裏握入她手中的白紙屑上寫着的兩個字——真相!
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