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陳辰覺得害怕,比幽深的湖水、無盡的黑暗、隐約的孤獨更甚。怕俞聰,怕那個輕的像錯覺的吻。他理解親吻,卻不能理解這個動作超出其本身的部分。
俞聰沒再來找過他。
陳辰終日往河裏扔石子,想到底為什麽。漸漸認為對方是生氣了,覺得自己做錯。也許什麽都沒做,本身就是錯。然後在無邊際的臆想裏,也生出悶氣。你不來,也休想我去。
少年人的氣憤仿佛都能生一輩子,背後的動機也永遠天然正義。
陳辰想,不止是現在,下個暑假,下下個暑假你都別想我理你。同時也拒絕承認,俞聰消失的生活明顯失去了色彩,回去以前的生活好沒意思。
老陳罵他,“整天魂不知去哪兒了。少看兩集動畫片,跟別人弄不到一塊,就蔫的不行。哎!”
陳辰難得的不想犟。少年覺得重要的,也只有少年覺得。
俞聰重新出現,在要離開的倒數第二天。如果說一生總有幾個永遠不會忘記的場景,這大概是其中之一。瑰麗的晚霞橫在天際,綿延幾百裏的架勢。俞聰從小路款款走來,兩側是高大筆直的銀杏樹林,葡萄拔腿朝對方狂奔,陳辰覺得那就是自己此刻的心情。然而他只是站在小屋的背後,一刻不離看着人來到眼前。
面對面,卻沉默。
俞聰搓了搓手,“陳辰,我後天就回家了。”
陳辰心口一緊,突然間這場怄氣與和解都變的讓人懊惱,快樂也帶上沉重的味道。他只能說一聲‘哦’。
“你吃過飯了嗎,我帶你去個好玩地方。”
陳辰心想,這裏有什麽好玩地方是我不知道,還要你還帶的。
俞聰帶他到了打麥場,指着一個個的草垛,“我們躺上去看夕陽。”
他哭笑不得。而且草垛裏有不知名的蟲子,會讓他全身發癢。瞥了一眼對方,那雙桃花眼笑起來,迷離而絢爛。這個傍晚開始充斥着眩暈的味道。
陳辰和俞聰并排躺着,莫名緊張,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身體和草垛間似乎有個卡槽,必得嚴絲合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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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聰雙臂枕在腦後,定定地望着天空,“陳辰,你一定要來找我。”
眼睛不受控制湧上熱意。陳辰佯裝看晚霞,好不叫他發現。
“我們一起上高中,上大學,工作也要在一個城市。”
陳辰控制住情緒,頭右轉,朝俞聰鄭重地點了點,說聲‘好’。
俞聰盯着他的眼睛,又悄悄移到嘴唇。
陳辰只是別過一眼,就感覺到他想做什麽。恨不能不明白。因為忽視不了。
“我想親你。”
訴諸語言令陳辰愈發惶恐,而一旦講出口,俞聰便無所畏懼。
“為什麽?”他不想知道原因,也不是拒絕。天知道,他到底想說、該說些什麽。而俞聰又在回答些什麽。
“我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在腦海中的蛛絲中尋找出口。“就是想。”“我知道你願意給我親的。”
陳辰閉上了眼睛。心裏說是的,我願意的。這種決斷從迷霧中穿來,卻如此清晰。
脖子被麥稈刺痛,露出的皮膚隐隐發癢,盡管這一吻的甜蜜不能将之消弭。陳辰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裏,現在所感知到的是否還是現實。他惶恐着,害怕着。眼前還是浮現無數的粉紅泡泡,一個接一個炸裂。心被吊上氫氣球,從地平線,飛到不可及的盡頭去。
他們都不太會。平靜下來卻已然像從硝煙彌漫的戰場回歸。
俞聰嘟囔着,‘餓’。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不知道餓從何來,也不知道如何徹底解餓。他想起陳辰之前拿着熟透的墜落的木瓜,給他聞味道。蘊藏着甜和酸的深遠香氣,嗅不盡。陳辰故意在他湊近的時候後退,使他如同一只小狗。現在也是同樣的無盡的感覺。
什麽都沒有再說,他們難得的靜靜地只是待在一起。
俞聰要走的前一天。陰,不熱,低氣壓,傍晚有暴雨。
陳辰坐在徐頭家旁邊水泥廠的石子堆最高處,朝向那扇銀色大門。俞聰應該在收拾東西吧。時間一點點過去,少年開始厭煩自己,總是做傷感而無效的事情。如果舍不得,就該去告訴他,哪怕他要走。
一群蜻蜓低飛回旋,堪堪就在手邊。惹得人更加心煩意亂。
銀色大門發出響動,俞聰從封閉的門後走出,就像期待中那樣。他越過石子堆,沒有注意到蜷在三米高處的陳辰。
陳辰在他身後叫道,“俞聰。”
沒聽到。
陳辰扯着嗓子大喊,“俞聰!”
對方終于回頭,走近,仰頭望着他。
“你在這兒幹嘛?”
“不幹嘛。你上來。”
俞聰跑着,幾步沖上來,坐到他旁邊。還是沒有太多言語,今天卻都平靜不下來,帶着焦躁的氣息。
“要下大雨呢,蜻蜓飛的這麽低。”
“嗯。”
俞聰站起身,“陳辰,我撲一只給你。”
陳辰呆呆答應,“哦,好。”
少年站起身。從低處望着,竟有些頂天立地的味道。由石子最高處,向下俯沖,像一只展翅的鷹。抱起搭在屋後的大竹掃帚,舉起來,小心翼翼維持着平衡。蹑手蹑腳靠近蜻蜓群,鄭重地撲下去,撲了個空。越是心急,越是反反複複地失敗。
陳辰在上面看着他的用力,難過起來。
俞聰倒是突然朝他笑了一下,右手叉着腰,左手扶着掃帚,“下來幫我。”
陳辰身板挺的筆直,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下來。
草垛裏并不是什麽特好玩地方,捉蜻蜓也只是有點有趣。但因為有旁邊的人在,才變的特別有意思。
陳辰捏着蜻蜓的雙翅,遞給他。
俞聰輕輕接過,又遞回來,“送給你。”
“謝謝。”輕輕的,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謝謝一樣,帶着害羞和怯懦的味道。
天邊雷聲轟鳴,雨滴很快砸到身上。
“下雨了,回家吧。”俞聰擡起手,撐在陳辰頭頂。
陳辰沒有動。
俞聰也沒有。
“走吧,陳辰。”
陳辰答應,“好。”乖乖往魚池走。
拐角,眼看就要消失在視線裏。俞聰狂吼,“陳辰!”
陳辰回頭看他。
“你一定要來找我啊。”
他點點頭,發梢上和睫毛上水珠掉落,想起對方不一定看見,大聲喊道,“好啊。”
他們站在原地,雨勢漸大,甚至看不清對方,只知人還在那裏。
“你別忘記我的灌籃高手!”陳辰吼完,轉身跑了。他更想再見他。
俞聰發了會愣,轉身回家,忘了自己原本要去做什麽。
葡萄蹲坐在屋檐下躲雨,白色毛濕漉漉的。見他回來,異常歡喜,撲到腳脖上來蹭,轉圈。也許他身上剛剛沾了俞聰味道吧。拿了把大黑傘,又跑出去。葡萄跟了兩步,身上被砸出許多凹坑。它原地立着,朝陳辰離去的方向叫了兩聲,回小屋去了。
俞聰當然已經不在原地。
蜻蜓也不知去了哪裏。
陳辰重新回到石子堆最高處坐着。黑傘撐開,傘撐放短,完全罩住他,像一只長在雨裏的大蘑菇。
低處的石子坑已經聚滿了雨水,足夠多,顏色都已清澈。滿目翠色,楊樹,銀杏樹,紫藤,月季,山楂,蘆葦葉,稻田,全世界彌漫着草木和雨水的味道。陳辰脫下鞋,水涼涼的,小石子硌腳。他像小時候,來來回回蹚着,時間很快過去,已經什麽都沒在想。
寂寞的味道,但他渾然未覺。
俞聰走的那一天,陳辰沒有去送。電工說一輛黑色的轎車來接他——應該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輛。
陳辰後來想象過,他們分別的場景。也無非是,俞聰坐在車裏,透過搖下的車窗說,“陳辰,我走了。”
而他自己思緒萬千,出口的卻只有,“俞聰,再見。”
陳辰學習更加努力。冬天最冷的那一周,他去市裏參加奧數競賽,得獎了中考有加分。除去沒有記憶的小時候,他第一次真正到市裏去。考完試,老師帶他們出去玩,很開心。
老人容易在寒冷的冬天去世,徐頭便是如此。回來的時候,老人已經入土為安。
“俞聰回來過?”
老陳裹了裹棉襖,雙手兜在一起取暖,“當然了,外孫能不來嘛。”
陳辰想問,那俞聰以後暑假還來嗎。老陳肯定罵他一頓,他怎麽會知道!
“算英子有良心,把她媽接過去贍養。”
陳辰心裏直接結了冰,“徐奶奶也走了?”
老陳點點頭。
“爺爺,你有沒有俞聰他們家電話或者地址?”
老陳罵他,“你瘋什麽呢,我怎麽會有他們家電話,還地址!”
想靠近一個人那麽難,而失去他的蹤跡如此輕易。陳辰想,如果自己沒有去參加那個競賽就好了。得獎了,加分了,也終歸算是舍本逐末。
過了好幾天,老陳才想起來,“這個,俞聰給你的。”
灌籃高手的的碟片。
一個小孩的玩意。但是老陳不明白它比當時的全世界都重要。
陳辰細心地保存着。直到高一暑假去市裏念書,和宿舍人夜裏翻牆去網吧,才知道湘北是如何以神奈川縣第二名的身份,與海南大附屬一同進入全國大賽。湘北帶着他們稱霸全國的夢想,讓故事結束在燦爛的夏天。
陳辰哭了。回校被教導主任攔截,還是一直哭,弄的對方很無措,不敢懲罰。
乖仔是做不了壞事的。
三年前,他想知道答案,卻總也問不出口,甚至連問題都問不清楚。還來得及的時候,光顧着害怕和竊喜,多年以後,才後知後覺喜歡。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好比灌籃高手的結局,在他們相遇的那個夏天就該知道。晚來會有什麽影響,也許說不上,但終究是錯過了。
陳辰永遠會記得,有個人送過他蜻蜓。讓自己去找他。但他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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