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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的窗簾沒有完全拉上，從隙縫裏漏進一點光。手機鈴聲突兀尖銳地響起，陳辰一個哆嗦，醒了。

掃了眼屏幕，淩晨三點，護士站來電。他心裏煩了一下，徹底醒了。迅速翻身下床，披上白大褂，邊接電話邊朝護士站走去。

一個眼睛圓圓，發型長相都圓圓的男生，看到他，喊了句，“醫生。”

陳辰點點頭，看向趴在護士站臺子上一動不動的人，“生命體征怎麽樣？”

護士從病人腋下拿回體溫計：血壓118/70，脈搏95，體溫38.5℃。

陳辰坐到病人對面，輕聲問，“你哪兒不舒服？”

青年擡起頭，眼睛睜不開的樣子，不知是困的還是疼的，磁性的低音稍顯萎靡，“肚子疼”。說完指了指右下腹。

那雙桃花眼，這麽多年了，陳辰只遇過一個。費勁找的時候總也找不到，這麽大半夜猝老天卻不及防地扔下這麽大一shock。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表面卻只能不動聲色。“你挂的號呢？”

圓臉青年把急診號遞過來。

上面寫着，俞聰。

陳辰悄悄端詳着，眉眼還是那眉眼，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疼了多久？有沒有暴飲暴食、劇烈運動？”

“九點開始疼的。開始是臍周隐隐疼，一陣一陣的。後來變成右邊肚子一直疼，越來越厲害。”

陳辰說話的時候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沒有回應。心想他是不是不記得我了。轉念又想，也許認出來，但這時候也沒氣力還寒這個隔了十二年的暄吧。

圓臉青年在旁忿忿，“我們八點多吃完飯，回宿舍就開始了。以後再也不去那聚美吃飯了，老三上次吃完也拉了兩天天肚子。先是漲價，後來菜越來越少，還老出問題，黑心。”

陳辰心下一動，“你們是P大的？”，西校區對面的聚美開了好多年，本校沒在那吃過的估計不多。

“啊，對，我們土木工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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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辰慶幸完接着就一恸。醫學院在東校區，土木在西校區，中間隔了半個城區。即使在一個學校，他們也根本不可能偶遇。

“有惡心嘔吐，發熱畏寒嗎？

“都有。”

“吐了幾次？吐的東西是什麽樣的？每次能吐多少？”

“吐了四次，開始都是吃下的東西，每次差不多150ml，最後一次吐的黃色液體，應該是膽汁。”

“胸背部放射痛有沒有？”

俞聰搖搖頭。

陳辰讓圓臉青年把俞聰扶起來，囑咐他們去診查室。他去找聽診器，不由感嘆天意弄人。

進去後說道，“把衣服撩起來。”由左至右，繞臍周聽了一圈，腸鳴音正常的。叩診移動性濁音陰性。他手貼上去觸診的時候，明顯感覺對方整個腹肌都緊張起來。陳辰下意識放輕聲音，“你肚子不要鼓，頂我的手，我摸不清楚。”

俞聰呼了口氣，慢慢放松下來。

觸診膽囊、肝、脾、腎髒都沒有陽性體征。腹肌稍緊張，右下腹麥氏點壓痛、反跳痛都是陽性。

“急診做了檢查嗎？血常規，腹部CT或者B超？

圓臉青年忙把報告袋子遞過來。

陳辰迅速看着，症狀和體征典型，血象高，加上影像結果，初步診斷是急性闌尾炎。

“要手術了。”

辦好住院，寫好病例，抽完血，拍好胸片回來，已經折騰到四點。陳辰打電話叫上級醫師，等血結果出來就簽字手術。他推着心電圖機給他做床邊心電圖。

俞聰剛脫了上衣，要換上病號服。

陳辰叫住護士，“先別換，做個心電圖。”

俞聰現在很黑了，帶着一股粗粝和鋒利的感覺。陳辰接胸導聯的時候，注意到他右臂上有個紋身，隐隐約約辨不出到底是什麽。

點了圖像采集。陳辰看着那個紋身出神，忍不住問，“這是什麽？”

他以為他不會回答的。俞聰現在看上去比小時候酷了百倍不止。“蜻蜓。”

“挺……酷的。”陳辰一時間不知說什麽來答謝他的理睬。其實心裏想問，這只蜻蜓是巧合，還是他們分別時的那一只，怕太冒昧，只得憋住了。

俞聰耷拉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沒講話。

陳辰暗罵自己今天太過多餘。安慰了他兩句，出去申請手術了。

上級将圓臉青年叫了出去，把手術指征、手術風險和并發症詳細講了。他表示明白，簽了字。陳辰特意看了一眼，青年叫邱申，關系那一欄他簽了師弟。

一般手術醫生在麻醉師快麻好的時候才會去手術室。這次，手術室師傅一來接，陳辰就跟着上去了。

他想靠近，卻什麽都不合适說。直到麻好了，他才敢肆無忌憚看他。

麻師和器械、巡回在那裏花癡，“這個病人好帥。”“我剛才問了，就咱們P大土木的，研三，未婚。”

陳辰洗手消毒，想說是的，他從小就帥，卻只能忍着。

闌尾炎是急症，手術時間卻不長。陳辰開完術後醫囑，就跑到複蘇室待着。

麻醉奇怪，“你不走幹嘛，還能睡兩個小時。”

陳辰指着熟睡的人，“我朋友。”

“朋友也不用在這守着啊，醒了還要四五十分鐘。”麻醉又嗔怪道，“你也不說一聲，我們剛才在那裏調戲了半天。”

陳辰支吾不出來，只能笑笑。

麻醉也六天一個班，跟他同步，比較熟了，“陳辰真可愛。那你就守着吧，病人醒了叫我來拔管。”

陳辰點點頭，坐到病床邊，看着俞聰。活的，真實的。近看皮膚有些粗糙，靠近唇角的地方有一顆快要消退的痘痘。桃花眼的眼角也仿佛年歲長了，有點懈怠的味道。這一切那麽真實，讓他覺得足夠安全。

外頭的天色慢慢從黑變灰。

三十多分鐘的時候，俞聰動了，雙手就要上來拔氣管插管，陳辰急忙去喊麻醉。

還是沒醒透。但是那雙眼睛朝他看着，黑的發亮。知道帶着口罩帽子，俞聰不一定知道是誰，但還是想躲閃。沒過多久，他眼睛又閉上了。

陳辰腦袋漸漸開始發蒙，便先下去了。躺在值班室床上，卻又睡不着。七點的時候，程浪發短信問他早飯還吃肉包嗎，他回了個随便。

查完房，開完醫囑，只有俞聰一個病人需要換藥。本來他剛做完手術也不用換，運送過程中蹭到，敷料直接掉了。

陳辰說，“我去給他換吧。”

程浪攔住他，“嗨，哪用你，讓實習生去，我早教過他們了。”

“沒事，現在又不忙。”

“師兄，你在逗我。”程浪大喊，說完拉下預約的和轉住院的病人名單，“你看看，看看，辦進來七個了，還有六個預約的，一大波病人已經在趕來的路上。哪兒不忙了。”

陳辰決定閉嘴，戴上口罩帽子就走。他不能說那是他朋友，只要稍微顯露一點，他師弟能把前世今生都能挖出來。何況，自己認識誰不認識誰，根本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走到四人間麽門口，陳辰突然有些緊張。想拿掉口罩帽子讓俞聰看清楚自己的臉，又慶幸幸好還有這一層阻攔。到了床邊，他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心想應該能看出來我對他笑了吧。“還疼嗎？我來給你換個藥。”

俞聰搖搖頭。

“你師弟呢？”

“幫我回去拿電腦了。”

“學習？”陳辰只想到這一個可能。

“嗯，六月份畢業，要寫論文。”

泛泛的交談，沒有下文。因為寂靜，每一個動作都被放大，使得陳辰有種被旁觀的羞赧。

“好了。”他直起身，收好醫療垃圾，終于又擠出一句貼合的話，“好好休息，有什麽不舒服就叫我。”

俞聰桃花眼漫不經心看他，說了句‘謝謝’。

中午吃完飯，陳辰還膩在辦公室不走。

程浪奇道，“師兄你還不下夜班？”

“幫你一起收病人。”

程浪眯起了眼睛。

“師哥心疼你。”陳辰搶先用手拍了拍他的臉。組裏就一個帶組主任，一個主治，只管開刀。他和程浪兩個研究生，要寫病歷，開醫囑，約檢查，看結果，申手術，寫術前。今天他要是不管，程浪一個人絕對要搞到十二點。

“別想讓我請你吃飯，你自願的。你現在不下，中間三天都是手術，下次就別想下。錯過這個村，沒這個店，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誰叫你是我親師弟呢。老板出去之前，叮囑我好好照顧你。”

“老楚叮囑你？我才不信。”

“真的。”

“真的？”

“他說你太浪，讓我盯着點你的課題。”

程浪對着鍵盤就是一陣盲敲，嘀咕道，“無憂無慮還是錯啦，我看老楚就是整天憂思過甚，搞得現在就滿頭白發。”

“還不是因為□□們的心。”

程浪怕他繼續下去要開始說教，急忙叫道，“快寫，快寫，我今晚還想睡覺呢。”

陳辰笑着，繼續寫病歷。看到俞聰那一欄，開心伴着一絲失落。闌尾炎，三天內估計就得出院。